“失败了？”赵天成毫不在意地耸耸肩，“失败了就失败了呗！分析一下为啥失败——是油温高了？碱液比例不对？还是搅拌时间不够？找到可能的原因，记录下来，下次调整参数再试一次！”
他看向扶苏，眼神认真起来：“苏公子，这就是我想跟你说的另一个关键——概率思维。”
“概率？”又一个陌生而精准的词汇。
“对，概率。简单说，就是一件事情发生的可能性有多大。”赵天成用袖子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比如，我这次做这个‘肥皂’，按照我脑子里的方法和大概比例，成功的可能性，嗯……假设有七成。但还有三成的可能会失败。为什么？因为条件不完备，经验不足，存在很多我无法完全控制的变量。”
他随手从旁边拿起几个小石子，在桌上摆弄。
“你们制定政策也是一样。李斯和你家老爷子他们，推出一项新法，难道就敢百分百保证一定能达到预期效果，没有任何负面作用？不可能！他们顶多是根据过去的经验、现有的数据、对未来的预测，判断这项政策‘大概率’会利大于弊。比如，他们判断‘借粮换爵’有六成把握能解决钱粮问题且不引起大乱，但同时也有四成的风险可能导致爵位贬值或信用危机。那么，要不要做？这就需要权衡。”
扶苏眉头紧锁，努力理解着这种不确定性的思维模式。这与他自幼接受的“圣君贤臣，算无遗策”、“法行则天下治”的观念，有着巨大的冲突。
“可是……朝廷政令，关乎社稷民生，岂能……岂能如赌博般，论以‘概率’？”扶苏觉得喉咙有些发干。
“嘿嘿，你以为不是吗？”赵天成笑得有些意味深长，“只是你们不愿意承认，或者用‘天命’、‘气数’这种更玄乎的词来包装罢了。本质上，任何一项重大决策，都是在信息不完全的情况下，进行的一场风险投资。区别在于，高明的决策者，懂得如何提高成功的概率，降低失败的概率，并且为可能出现的失败准备好‘应急预案’。”
他指着那釜还在被搅拌的混合物：“就像我现在，我知道可能失败，所以我准备了备份的原料，也大概知道失败后可能是什么状态（比如油碱分离），这就是我的‘预案’。你们推行新法，有没有想过万一执行走样了怎么办？万一底下的人阳奉阴违怎么办？万一百姓不买账怎么办？有没有对应的调整机制和补救措施？如果只想着成功，一条道走到黑，那一旦出现意外，就会手忙脚乱，甚至酿成大祸。这就叫……嗯，‘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提高成功概率……降低失败概率……应急预案……”扶苏喃喃自语，将这些词牢牢刻在心里。他忽然想起之前赵天成谈论官员调研制度时，提到的“随机抽查”和“上位垂范”，那不正是为了提高获取真实信息的概率，降低被蒙蔽的概率吗？
就在这时，负责搅拌的仆役发出一声低呼：“先生，您看！好像……好像变稠了！”
赵天成和扶苏立刻凑过去。只见釜中的混合物，已经不再是之前的粘稠液体，而是变成了类似浓稠米糊般的膏状物，用木棒搅动时，能留下清晰的痕迹，并且不再轻易消失。
“快了快了！这就是‘trace’状态！”赵天成兴奋地一拍手，“看到没？这就是反应达到一定程度的表现！可以入模了！”
他指挥着仆役，将这股浓稠的膏状物小心地倒入几个事先准备好的、内壁抹了薄薄一层油的木模之中，然后用麻布覆盖在上面，置于阴凉通风处。
“接下来，就是等待了。需要一段时间让它继续缓慢反应、固化。”赵天成做完这一切，长长舒了口气，虽然身体疲惫，但精神亢奋。“这个过程，叫‘皂化’。就像一项政策颁布后，需要时间让它在社会中‘发酵’、‘固化’，才能真正看出效果。急不来。”
他洗了手，重新瘫回躺椅，看着依旧沉浸在巨大信息冲击中的扶苏，决定趁热打铁，将“概率论”和“化学思维”更深入地与应用结合起来。
“苏公子，刚才我们说的是做肥皂，是具体的事。现在，我们把它拔高一点，用这种‘试错’、‘概率’和‘反应’的思维，来看看你们朝廷面对的一些政策难题。”
扶苏立刻正襟危坐，如同最虔诚的学生：“先生请讲，学生洗耳恭听。”
“案例一：关于‘借粮换爵’的风险管控。”赵天成竖起一根手指，“你们担心爵位滥发，军心不稳。那么，能不能不要把它看作一个‘要么全发，要么不发’的绝对事件，而是看作一个需要控制发生‘概率’的问题？”
他详细分析道：“首先，提高‘不触发爵位补偿’的概率。这就是我之前说的，朝廷要尽全力在期限内还钱还粮，这是首要目标。怎么提高这个概率？开源节流啊！比如，大力推广我上次说的那些本土高产作物和养殖技术，尽快增加粮食总产量；严格审计各级官府开支，杜绝贪腐浪费；甚至可以考虑发行那种有实物储备的‘宝钞’（当然要极其谨慎），加速货币流通，方便征税和交易……这些都是‘开源节流’的‘化学反应’，目的是增加‘成功还款’这个结果的概率。”
“其次，”他伸出第二根手指，“降低‘即使触发爵位补偿，其负面影响也很大’的概率。这就是设置高门槛、区别对待的意义。高门槛，使得最终能兑换爵位的人数是有限的（降低了爵位滥发的‘浓度’）；区别对待，使得这种爵位的‘性质’与军功爵不同（改变了‘反应产物’的性质），对军心的冲击力就减弱了。这就像我在碱液里加了点别的成分，让它性质更温和一样。”
“最后，还要有‘应急预案’。万一，小概率事件发生了，朝廷就是还不上钱，不得不启动爵位补偿，怎么办？提前准备好安抚军心的措施？比如，同时宣布提高军功的赏赐标准？或者组织一场针对残余匈奴部落的、有把握的军事行动，让将士们立刻有机会立新功，冲淡这件事的影响？这就是为‘失败’准备的‘后手’，降低失败造成的连锁破坏概率。”
扶苏听得眼神发亮。将一个大风险，拆解成几个可以量化（至少是模糊量化）和管理的小概率事件，并通过一系列手段去影响这些概率，这思路简直如同在迷宫中点亮了一盏灯！
“先生此论，精妙绝伦！将看似无解的难题，剖析得如此清晰！”扶苏由衷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