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天成的声音带着一丝沉痛。
“知道那段时间有多惨吗？洛阳、长安两京数次被攻破，帝王后妃被掳掠杀戮，中原士族百姓死伤狼藉，十不存一，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华夏文明几乎遭遇灭顶之灾！”
“这一切，固然有少数民族内迁的历史背景，但西晋朝廷自身因合法性缺失导致的内乱、虚弱和错误决策，才是打开这个潘多拉魔盒的最直接、最关键的原因！”
蒙恬在隔壁紧握双拳，作为军人，他更能想象那是怎样一副地狱般的景象，对司马家这种引外族打内战的行为感到无比的愤怒和不齿。
“最后，”赵天成总结道，目光如炬地看着扶苏。
“一个缺乏正义性的政权，它无法凝聚起真正的民心，也无法树立起牢固的忠义价值观。当大难临头时，很少有人会愿意为它效死卖命。西晋末年，有多少手握重兵的将领和地方大员望风而降？有多少士族高门只顾着自己南逃保命？‘闻鸡起舞’的祖逖那样的爱国志士毕竟是少数！因为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个司马家的天下，本来就来路不正，不值得为之殉葬！”
“所以，苏公子，”赵天成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现在还觉得司马懿算彻底成功吗？他和他子孙确实是夺得了天下，但他们用阴谋和背叛换来的，是一个先天不足、内部腐烂、短命而混乱的王朝，是一个给华夏民族带来深重灾难的政权！”
“他们赢了眼前，却输掉了历史和人心！他们的‘成功’，代价是整个北方的沉沦和数百年的动荡！”
“这样的成功，你要吗？”
扶苏被这一连串沉重无比的历史事实和尖锐诘问打击得哑口无言，脸色惨白如纸。
他脑海中回荡着“八王之乱”、“五胡乱华”、“白骨露于野”这些可怕的词汇，心中充满了巨大的震撼和惊惧。
扶苏的声音在死寂的牢房中响起，带着一种因极度震撼而产生的迷茫与急切，甚至透出一丝不该属于他身份的尖锐质疑。
“先生！依您所言，司马晋得位不正，故失天下人心，终致速亡浩劫。那...那我大秦呢？我大秦扫灭六国，一统天下，虽非篡逆，然...然先生此前亦多次言及，六国人心未附，天下苦秦久矣！关东之民，视我秦人为虎狼，恨律法之严苛，怨徭役之沉重。如此看来，我大秦之统一，是否...是否亦缺乏那‘正义性’？若缺乏，又当如何补足？难道...难道亦会如晋般...”
“公子慎言！” 蒙恬在耳房中几乎要失声惊呼，幸亏及时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将那骇然的劝阻压回喉咙里。
他的心脏狂跳不止，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
长公子扶苏，帝国储君，竟然在陛下的监牢之中，向着一个狂徒，直言不讳地质疑大秦统治的正义性？
这简直是......大逆不道！
他难以置信地猛地转头，目光惊骇地投向嬴政，已然做好了陛下即将雷霆震怒的准备。
然而，他所看到的，却是嬴政异常平静甚至堪称专注的侧脸。
陛下非但没有丝毫怒意，反而微微向前倾身，那双深邃如渊的眸子锐利地透过墙壁，仿佛要将隔壁那狂徒的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节都牢牢捕捉。
李斯和蒙毅亦是同样全神贯注，仿佛扶苏问出的不是一个足以引发朝堂地震的禁忌问题，而是一个亟待解答的、关乎国运的绝顶难题。
蒙恬彻底懵了，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僵在原地，感觉自己二十多年来建立的认知正在寸寸崩塌。
牢房内，赵天成似乎对扶苏这个“忤逆”的问题毫不意外，反而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嘿！苏公子，你这个问题，问到根子上了！不错，你们老秦家得天下，跟司马家那窝囊废不是一回事。你们是明刀明枪打下来的，是‘武力征服’，不是‘阴谋篡夺’。这有本质区别。但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极其严肃：“‘武力征服’本身，并不自动等于‘统治的正义性’。刀子能让人跪下，但不能让人心服。你现在担心的，正是这个问题。六国旧民为何不服？因为在他们看来，你们秦人是入侵者，是破坏了他们原有生活秩序、强加给他们严刑峻法和无尽负担的征服者。”
“你们统一的过程，伴随着无数战争、杀戮和破坏，他们的国家、他们的贵族、甚至他们的文化象征都被你们摧毁了。这种仇恨和隔阂，是真实存在的，不是你们刻几块石碑歌颂一下‘皇帝之功，勤劳本事’、‘器械一量，同书文字’就能轻易抹去的。”
扶苏的脸色更加苍白，赵天成的话无情地撕开了帝国表面强大下的深层危机。
“但是！”赵天成的声音再次提高，充满了斩钉截铁的力量。
“缺乏‘正义性’，不等于不能建立‘合法性’！而建立‘合法性’的关键，就在于我前两天跟你们反复强调的那个东西——笔杆子！叙事权！”
“司马家的问题是既缺乏正义性，又蠢到只会玩阴谋和暴力，完全忽视了笔杆子的建设，甚至自己就把路走绝了，搞得天怒人怨。”
“而你们大秦，只是‘缺乏正义性’，但完全有机会，也有能力，通过强大的笔杆子，来构建一套足以支撑帝国长治久安的‘合法性叙事’！这套叙事，不是为了欺骗，而是为了阐释，为了引导，为了重塑认知！”
赵天成开始系统地阐述他的方案，语速快而清晰，每一句都如同重锤，敲打在耳房中几位聆听者的心上。
“首先，必须彻底否定周室的合法性，为秦代周提供历史依据。周室为何失天下？不是因为秦人强大，而是因为他们自己先烂透了！东周以来，礼崩乐坏，诸侯混战，周天子形同虚设，天下陷入长达数百年的战乱和苦难。周制已经无法给天下带来秩序和安宁，反而成了动荡的根源。”
“你们要大量收集、编纂、传播春秋战国时期各国相互征伐、屠城灭国、百姓流离失所的悲惨故事。要突出战争的残酷，突出小国在大国争霸中的无奈与痛苦，突出周天子无力维持秩序的虚弱。要通过无数具体的事例，在天下人心中牢牢植入一个观念：周朝的气数早就尽了，旧的时代已经无法延续，天下的混乱必须被终结！而秦，就是这个终结者！”
李斯眼中精光爆射，立刻意识到这比简单的“秦代周兴”口号要高明无数倍。
这是从历史必然性的高度，为秦的统一进行辩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