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横渠四句的洗礼，扶苏眼中的迷茫与恐惧彻底被一种近乎燃烧的求知欲所取代。
他身体前倾，双手因激动而微微按压在膝盖上，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急切与郑重：“先生！学生愚钝，今日闻先生之言，方知‘教化’、‘选贤’之事，竟关乎国运根本至此！这‘科举制’，竟能化天下寒士为朝廷栋梁，聚散沙之心于社稷之鼎！其构思之精妙，其影响之深远，学生……学生竟难以想象！”
“恳请先生，万勿嫌学生聒噪，将这科举制度之来龙去脉、细枝末节、成败得失，为学生细细剖陈！”
烤羊腿的香气仍在牢房中弥漫。
赵天成瞥了一眼情绪激昂的扶苏，扯了扯嘴角，慢悠悠地又给自己倒了半碗酒：“啧，刚吃完一条羊腿，你这又给我派上活了？行吧，看在你小子请客，而且这话题确实比抠墙泥有意思的份上，我就给你来个解说版的科举制。反正等着掉脑袋，时间多得是。”
他调整了一下瘫坐的姿势，让自己更舒服些，眼神虽然依旧带着惯有的懒散，但谈及这种宏大制度时，也不自觉地多了几分专注。
隔壁的嬴政等人神情异常专注。
“咱们从头捋。你得先明白，为啥会有科举这东西。根子就在于，一个国家太大了，需要无数人来帮着管理。这些人，也就是官员，从哪儿来？怎么选？选出来的好不好用？直接决定了这个国家机器转得顺不顺，能不能长久。”
“最古老的办法，就是‘世官制’，也叫‘世卿世禄制’。这玩意是跟‘分封制’绑定的。天子把地分给诸侯，诸侯再把地分给卿大夫，卿大夫下面还有士。每一层都是老子死了儿子继承，不仅是地，连官职也一块儿继承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打地洞。”
“好处是稳定，自己人用着放心，阶级固化，不容易乱。坏处太明显了：傻子也能当官，真正有本事的人因为出身低，永远没机会上来。国家的人才库就局限在那一个小圈子里，时间一长，顶层越来越蠢，底层越来越怒，这国家能不垮吗？周朝后期就这德性。”
扶苏飞快地记录着，额头渗出细汗。
他深知，虽然秦行郡县，废分封，但贵族势力、军功家族的影响力依然存在，某种程度上的“世袭”阴影并未完全消除。
扶苏一边认真听，一边下意识地拿出随身携带的简片和刻刀，准备记录。
“后来呢，到了春秋战国，天下大乱，各国抢人才，光靠血缘不行了，就得搞‘举荐制’。”赵天成啃着剩下一点羊肉，含糊不清地说，“比如‘养士’，像战国四公子那样，搜罗门客，里头有鸡鸣狗盗的，也有真才实学的，算是一种人才储备。还有‘征辟’，皇帝或者高官听说谁有名气，有本事，直接下诏书请来做官。”
“再就是‘察举’，由地方长官在他们管的地盘里考察、推荐人才给中央，比如推举‘孝廉’‘秀才’。”
“这举荐制比世袭制强点，好歹知道从外面找人了。但毛病更大！”
赵天成嗤笑一声，“第一，标准模糊。‘孝’、‘廉’、‘秀’才，这玩意咋衡量？全凭地方官一张嘴，他说谁行谁就行，容易变成人情交易，拉帮结派。”
“第二，范围有限。地方官能接触到多少人？他们倾向于推荐自己熟悉的、或者有背景的，真正的寒门英才，可能根本入不了他们的眼。”
“第三，容易形成门阀。被举荐上去的人，互相提携，他们的子孙又被举荐，时间长了，又形成新的世袭贵族集团，比如后来东汉那边的啥啥家族，牛气得不行。”
扶苏飞快地刻着，眉头紧锁，显然想到了大秦目前也存在类似的问题，虽然秦重军功，但官吏选拔中，举荐、征辟仍是重要途径，其弊端已然显现。
“你们大秦呢，商鞅变法后，搞的是‘军功爵制’。”赵天成看向扶苏，“砍脑袋换爵位，爵位换田地、官职。这法子在那会儿是猛药，直接打破了贵族垄断，让底层百姓有了上升通道，所以秦军战斗力爆表。但天下一统后，问题来了。没那么多仗打了，军功这条路就窄了。”
“而且，治理国家光会砍人不行啊，需要会算账的、会断案的、会搞建设的、会写文书的文官。军功爵制选拔不出这些人才。所以你们现在，估计也是军功、举荐、还有像李斯这样因才学被陛下看中的，几种路子混着用，对吧？”
扶苏沉重地点点头：“先生明鉴，确是如此。然军功渐少，举荐之弊日显，长此以往，恐人才凋敝，吏治昏聩。”
“所以啊，就得变！”赵天成用力撕下一块羊肉，“科举制，就是在举荐制玩不转了之后，慢慢搞出来的一套更公平、更系统、更能大规模选拔人才的玩法。”
扶苏听得心惊肉跳，手中的刻刀几次差点划伤手指。
赵天成描绘的图景，虽然说的是一万年前的故事，但他仿佛看到了大秦未来可能出现的隐忧。
军功爵制在统一后效能递减，举荐之法已现端倪，长此以往……
“科举科举，核心就是‘分科’和‘考试’。设立固定的考试科目，制定相对统一的评分标准，让天下所有符合条件的人，不分贵贱······啊，也只是理论上的啊，都能来报名考！考过了，就给你功名，就能做官！把选官的权利，从地方长官的个人喜好手里，部分收归到中央，收归到这套考试制度本身！”
隔壁耳房，嬴政的目光骤然锐利如鹰隼！
将选官之权从地方收归中央？
通过考试？
此论……直指帝国根基！
李斯更是心头狂震！
作为靠才学上位者，他太清楚现有选拔制度的弊端和不确定性！
若真有一套标准化的、中央掌控的考试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