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西军寨那土夯的城墙,在暮色中泛着青灰色的光泽。
城楼上的火把相互连接,宛如一条蜿蜒游动的火龙,将跳动的影子投射在城下的沙砾上。
我摩挲着腰间的令牌,刚从西州军寨巡查归来,靴底尚且沾染尘土,鼻腔里弥漫着粮草与汗水混合而成的、边塞特有的复杂气味。
军帐之中,书案上摊放着刚刚写就的《塞下曲》诗稿,墨迹尚未干透,文气在纸面流转,凝聚成一层淡淡的青光。
连日以来,流民的凄惨哀嚎、士兵们疲惫却坚定的眼神、以及关于崔家可能暗中掣肘的隐忧,反复在脑海中翻涌不息。
胸口的文胆灼灼发烫,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破茧而出。
“李主簿,你这诗写得真好,读着都觉得浑身是劲!”
陈武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糙米饭走进来,饭香混着咸菜的咸鲜气味,稍稍驱散了帐内凝重的墨味。
胸口的文胆陡然剧烈跳动起来,一股灼热的气流顺着经脉急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我下意识地按住胸口,眼前瞬间闪过荒原饿殍、神秘银甲骑士、以及关于浊族黑幡的破碎信息,所有的见闻与诗词感悟在这一刻轰然交汇。
我能真切地感受到,文胆表面浮现出细密而玄奥的纹路,宛如剑痕交错,又似诗行流转,散发出一种锐利的气息,这正是典籍中提及的“杀伐纹”。
“文心通明境!” 我低声惊叹,内心涌起难以抑制的激动。
此刻再看向案上诗稿,每一个字都似乎蕴含着独特的锋芒。
陈武看得目瞪口呆,手里的饭碗差点脱手:“李主簿,您、您这是…… 成仙了?”
我笑着拍了拍他结实的肩膀,文气流转间,竟能隐约察觉到他体内几处微弱滞涩的文气节点:“不过是文胆略有进益罢了,以后护押粮草,咱们的底气也能更足些。”
他似懂非懂,却连连点头,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信任与激动。
三日后,天光未亮,军寨外突然传来一阵与边塞肃杀氛围格格不入的清脆马蹄声与车驾仪仗声。
我披衣出帐,只见城楼下驶来一队装饰华丽的马车,锦缎制成的旗帜上,一个醒目的“崔”字在微凉的晨风中招展,显得格外刺眼。
陈武跟在我身后,低声啐了一口:“呸,肯定是崔家派来的,看这排场,不知又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马车停稳,一名身着华美锦袍、面色白皙的少年利落地跳下车,年纪约莫二十,眉眼间却带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刻薄与倨傲。
他身后的护卫们捧着数个锦盒,神色同样傲慢。
“哪位是李白?” 少年扬着下巴,声音尖利,如同雀鸟聒噪,“本官崔明远,奉命前来监军,尔等还不速来见礼?”
我上前拱手,不卑不亢:“下官李白,见过监军。”
他上下打量我一番,嘴角撇出一抹毫不掩饰的冷笑:“我当是何等人物,原来不过是个只会写几句歪诗的穷酸。”
城楼上的守军闻言,纷纷怒目而视,却因军纪约束,只能紧握拳头发愤恨。
我面上依旧淡然:“监军若认为下官才疏学浅,不妨日后亲眼见证,这些‘歪诗’是否真的一无是处,尤其在看护粮草、应对特殊之敌时。”
他脸色一沉,重重哼了一声,不再多言,挥袖径直走向中军大帐。
军议厅内,气氛凝重。
王君廓脸色铁青地坐在主位。
崔明远则毫不客气地坐在了旁边增设的锦凳上,指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块晶莹玉佩:“王将军,即日起,所有粮草调度、军情传递,皆需本官先行过目画押。”
王君廓眉头紧锁,刚要开口反驳,崔明远却抬手打断,语气不容置疑:“此事关乎军机大事,本官自有考量,尔等依令行事即可。”
我缓步上前,平静问道:“监军既总管军机,可否解释一下崔家私兵为何伪装成劫粮贼?”
崔明远像是被踩了尾巴,猛地站起,脸色涨红:“李白!你竟敢消遣本官!”
他胸口起伏,似是被激得不轻,下意识地伸手入怀,摸出一个精巧的紫铜手炉。
那手炉雕工精致,看上去只是寻常取暖之物。
他故作镇定地打开炉盖,往里添了一小块暗红色的香饼。
然而,就在香饼投入炉中,一丝青烟升起的瞬间,我胸口的文胆猛地一震,杀伐纹隐隐发烫!
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腐朽阴寒气息的波动,伴随着一股异样的甜香,自手炉中弥漫开来。
这香气初闻似檀,细辨之下,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腥涩感。
“崔监军,帐内议事,燃此异香,恐怕不妥吧?” 我紧盯那手炉,文气已灌注双目。
崔明远眼神闪过一丝慌乱,但立刻强作镇定:“此乃御赐的‘凝神香’,有安神静气之效,怎是异香?李主簿,你莫要危言耸听!”
他边说,边似无意地将手炉靠近案几上我那份墨迹已干的《塞下曲》诗稿。
惊人的一幕发生了!
那丝缕青烟触碰到诗稿上流转的淡淡文气,竟骤然变色,化为几乎肉眼难辨的淡青色涟漪,无声无息地扩散开来!
空气中那股甜香瞬间变得刺鼻,靠近诗稿的几名亲兵身体微微一晃,脸上浮现出不正常的潮红,眼神开始有些涣散,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这香……有问题!” 王君廓霍然起身,他也感到一阵轻微的头晕,立刻屏住呼吸,厉声喝道:“崔明远,你做了什么?!”
崔明远猛地将手炉盖上,后退一步,尖声道:“王将军!你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分明是御赐之物,你们……你们是想联手构陷本官吗?”
他虽在强辩,但眼神游移,额角已见细汗。
我心中雪亮!
这绝非普通毒药,而是一种极为阴损的玩意儿!
它本身或许无毒,或者毒性极微,难以察觉,但一旦遇到充沛活跃的文气,便会像催化剂般被激发!
此物设计得极为歹毒隐蔽,事后查验手炉和香饼,恐怕也难找到直接证据,他大可推诿是诗稿文气与香料“相冲”,反咬我们一口。
“构陷?” 我上前一步,目光如炬,扫过那兀自散发余味的手炉。
“好一个‘凝神香’!监军莫非不知,边军文书往来,皆含文气,此香与文气相遇,竟有乱人心神之效?
若在传递军情时闻之,导致讯息误判,该当何罪?”
我并未直接点破其乃针对文胆的剧毒,而是抓住其干扰军务的可能性,使其难以辩驳。
崔明远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你……你胡说!信口雌黄!”
我不再与他作口舌之争。
帐外,天色渐暗,一弯新月已悄然挂上天边。
胸中杀伐纹光芒流转,《关山月》的诗句在心间澎湃涌动。
必须以堂堂正正之势,涤荡这阴秽之物!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监军既然推崇王道,当知天地有正气。”
我朗声开口,同时并指如笔,以文气为墨,在虚空中勾勒诗句。
每写一字,帐内的空气便为之一清。
“明月出天山!” 第一句写出,胸口的文胆绽放出光芒。
帐外的新月仿佛受到了牵引,清冷的月辉穿透帐篷的缝隙,在我身前凝聚成一片如水波般流动的透明光幕。
“苍茫云海间!” 第二句落下,光幕荡漾开来,将整个军议厅笼罩其中。
那诡异的甜香一触及月辉光幕,立刻如冰雪遇阳,发出细微的“滋滋”声,迅速消散淡化。
几名不适的亲兵猛地甩了甩头,眼神重新变得清明,惊疑不定地看着四周。
崔明远目瞪口呆,死死抱着那个手炉,仿佛那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喃喃道:“不可能……这只是香料……怎么会……”
我笔势不停,文气牵引着天地清辉:“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虚空中仿佛有无形长风掠过,帐内残余的异样气息被彻底卷走,取而代之的是月光的清冽与一种令人心神宁静的浩然之气。
“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 诗句如战鼓擂响,月辉光幕上隐隐浮现出古战场虚影,金戈铁马,气吞万里。
士兵们受此感召,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板,眼中焕发出锐利的神采。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悲壮之句,却更激昂扬斗志。
月光洒在每一位将士身上,他们体内微弱的文气被引动,与这天地正气相互呼应。
“戍客望边邑,思归多苦颜。” 当吟到此处,月辉中仿佛映照出将士们家乡的景象,有倚门望归的白发父母,有灯下缝衣的憔悴妻子。
硬汉们眼眶微红,但握紧兵器的手更加有力,他们守卫的,正是这轮明月照耀下的万家灯火。
“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最后一句吟毕,月辉达到了顶峰,光幕化作无数纯净的光点,如同温柔的雨露,融入每一位将士的体内。
帐内再无半点异香,只剩下淡淡的墨香与月光的气息,沁人心脾。
崔明远面无人色,瘫坐在锦凳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手炉“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也浑然不觉。
不知是谁带头,帐内的士兵们纷纷面向我,不约而同地行礼,声音洪亮而激动:“请李主簿教我等此诗!请李主簿教我等此诗!” 声浪震动了军帐。
我扶起身边的陈武,将蕴含着《关山月》意境的诗稿写了一份给他:“此诗之力,源于守土卫国之志,非我一人所有。当与袍泽共习之。”
他郑重接过,如获至宝。
很快,军寨之中开始响起参差不齐却充满力量的吟诵声,由近及远,渐渐连成一片,清辉般的诗声回荡在陇西的夜空之下。
崔明远被两名面色冷峻的亲兵“请”出军帐时,失魂落魄,口中仍在无意识地念叨:“御赐之物……怎会如此……”
王君廓走到我身边,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虎目之中满是欣慰与激动:“李主簿,你这诗,胜过千军万马!”
我望向远处群山在月光下如巨龙蛰伏的轮廓,文胆上的杀伐纹缓缓流转。
脑海中已开始推演如何应对那能吸收文气的诡异黑幡。
崔明远的暗算虽被化解,但崔家的阴影与浊族的威胁依旧如同远天的阴云。
然而此刻,我心中并无畏惧。
这陇西的明月,这边塞的长风,乃至将士们心中的家国大义,都将成为我们最锋利、最坚韧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