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的风卷着残雪掠过靖王府的飞檐,西跨院的烛火被吹得摇晃,将沈如晦的影子投在药柜上,忽明忽暗。她正用银簪挑开“七星草”的种荚,阿梨端着药碗进来,刚进门就打了个寒颤:
“姑娘,影卫刚递来消息,说吏部尚书周显在朝堂上哭着求皇上‘怜惜靖王龙体’,要把京畿防务划归兵部代管呢。”
沈如晦挑种荚的手一顿,银簪尖挑着几粒淡金种子,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他倒会拿王爷的‘病’做文章。”
京畿防务本就与萧珣无关——当年他率兵平定北狄时中了埋伏,一箭射穿右肩,落下病根,回朝后便被皇上“恩准”养病,兵权早被收了去。朝堂上下都唤他“活死人”,谁也想不到,这具看似随时会散架的躯体里,藏着怎样翻云覆雨的心思。
“周显还说,王爷府里养的影卫‘逾制’,该交由羽林卫统管。”
阿梨把药碗搁在案上,瓷碗与桌面碰撞,发出轻脆的响,
“这分明是想扒掉王爷最后一层护衣!”
沈如晦放下银簪,走到窗边。院墙外的老槐树上,影卫正像只夜枭般伏在枝桠上,玄色衣袍与夜色融成一片。这是萧珣的暗棋,十年间布下的三百影卫,散布在京城各个角落,比任何兵权都可靠。
“他急着动影卫,必是怕了。”
沈如晦指尖抚过窗棂上的冰花,
“前几日柳家旧部被抄,查出不少与周显往来的密信,他这是狗急跳墙,想借皇上的手除掉隐患。”
话音刚落,院外传来陈管家的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王妃,王爷请您去书房一趟,说是……咳得厉害,想让您给瞧瞧。”
沈如晦心头微暖。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萧珣的“咳疾”,便是有要事相商。
书房里的地龙烧得正旺,却掩不住萧珣身上的药味。他半靠在软榻上,脸色白得像宣纸,唇角还沾着点淡红,见沈如晦进来,便抬手按住胸口,咳得肩膀发颤:
“如晦……你来得正好,周显那老东西的折子,你想必知道了?”
他说话时气若游丝,仿佛下一秒就要晕过去。沈如晦却注意到,他搭在膝头的手,指节泛着用力后的青白——那是捏碎了周显的密信才有的痕迹。
“知道了。”
她走到榻边,拿起他的手腕,指尖搭在脉搏上。脉象虚浮,却是刻意压制的结果,内里藏着一股沉稳的力道,与他平日伪装的病弱判若两人。
“周显联合了六部九卿,说我‘久病不朝,恐生异心’。”
萧珣的声音压得极低,咳声里混着不易察觉的冷意,
“他们想借我的‘病’,把我在京城布下的暗线连根拔起。”
沈如晦收回手,从药箱里取出个青瓷瓶,倒出三粒黑色药丸:
“这是‘定气丹’,含着能压咳嗽。”
药丸滚落在他掌心,她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虎口,触到一道浅浅的疤痕——那是当年拔箭时留下的,十年了,仍像条小蛇般盘踞在皮肉里。
萧珣含住药丸,喉间的痒意稍缓,抬眼时眸色清亮了些:
“周显背后是皇后,他敢这么做,必是得了皇后默许。他们想借刀杀人,不如……我们就把这刀递到皇后手里。”
沈如晦正想开口,却见他忽然低咳起来,身子往前一倾,她下意识伸手去扶,掌心正好按在他右肩的旧伤处。萧珣猛地一颤,握住她的手,力道大得惊人,眼底闪过一丝痛楚,却很快掩去:
“没事……老毛病了。”
他掌心的温度烫得她指尖发麻,沈如晦忽然想起那日在暗河,他也是这样忍着剧痛护着她,喉间忽然有些发紧:
“王爷的伤,该好好治。”
“等扳倒了周显这群蛀虫,有的是时间治。”
萧珣松开她的手,从枕下摸出个油布包,里面是几页账册,
“这是影卫从周显书房搜来的,记着他与柳如烟旧部的往来,虽不足以致命,却足够让皇后起疑心。”
账册上的墨迹有些晕染,像是被水浸过。沈如晦指尖拂过“三月初七,收柳氏布庄纹银五千两”那行字,忽然笑了:
“皇后最恨旁人染指柳家势力,若让她瞧见这个,定会以为周显想吞了柳家的残余势力。”
“可这账册太浅,皇后未必信。”
萧珣蹙眉,
“她心思缜密,寻常手段骗不过。”
“那就让它深些。”
沈如晦取过案上的朱砂笔,蘸了点清水,在账册空白处仿着周显的笔迹添了行字:【待祭祖大典后,引柳家旧部入东宫,共商大事】。
东宫是皇后的软肋——太子年幼,她最怕有人借故动摇东宫根基。这行字,无疑是在皇后心尖上捅了一刀。
萧珣看着她落笔的弧度,与周显的笔迹分毫不差,眼中闪过讶异:
“你竟连周显的字都仿得像?”
“在冷宫时,见多了官员的抄家罪证,闲着无事便学着仿。”
沈如晦放下笔,将账册烘干,
“现在只差个‘信使’,把这账册送到皇后手里,还不能让她看出是我们送的。”
“信使已有了。”
萧珣从袖中取出枚玉牌,上面刻着个“柳”字,
“这是柳如烟贴身玉佩,前日抄家时被影卫换了出来。让影卫扮成柳家旧部,‘无意间’把账册掉在凤仪宫门口,再留块碎玉做引子,皇后定会信以为真。”
沈如晦接过玉牌,指尖触到玉佩边缘的缺口——那是柳如烟当年在冷宫摔的,没想到竟成了今日的棋子。她忽然抬头,撞进萧珣的目光里。他的病容在烛火下柔和了许多,眸中没有了平日的疏离,倒像盛着两簇温火。
“这样会不会太险?”
她轻声问,
“皇后若追查起来,怕是会查到影卫头上。”
“险才有用。”
萧珣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发梢,动作极轻,像怕碰碎了什么,
“影卫做事干净,不会留下痕迹。倒是你……若皇后起疑迁怒,我怕护不住你。”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根细针,轻轻刺在沈如晦心上。她别过脸,看着窗外的夜色:
“我在冷宫活了十几年,什么风浪没见过?倒是王爷,该少咳几声,别真把身子熬垮了。”
萧珣低笑起来,咳意又涌上来,却比刚才真切了些。沈如晦连忙取过药碗递给他,看着他仰头饮下,喉结滚动的弧度在烛光下格外清晰。
“对了,”
她忽然想起什么,从药箱里取出个小瓷盒,
“这是我用‘暖玉草’做的膏子,敷在肩伤处能缓解疼痛,比寻常药膏管用。”
膏子是淡青色的,透着草木香。萧珣打开盒盖,指尖沾了点,触到微凉的膏体,忽然笑道:
“你倒像个真正的医女了。”
“本来就是。”
沈如晦别过脸,耳尖有些发烫,
“王爷早些歇着,我明日再来看你。”
走到门口时,身后传来萧珣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
“如晦,明日卯时,记得来瞧我‘咳得更厉害’。”
沈如晦脚步一顿,唇角忍不住弯了弯。
次日清晨,凤仪宫的雪地上,果然躺着个油布包。
皇后的贴身太监捡到它时,包角还沾着块碎玉,正是柳如烟的玉佩。打开一看,账册上的字迹刺得皇后眼冒金星,尤其是那句“引柳家旧部入东宫”,让她猛地将账册摔在地上:
“周显这个老匹夫!竟敢算计到东宫头上来!”
“娘娘息怒!”
太监连忙捡起账册,
“要不要奴才去查查?”
“查什么查!”
皇后的指甲掐进掌心,渗出血珠,
“祭祖大典在即,他敢动歪心思,就是自寻死路!传我的话,让御史台把周显贪墨的证据都翻出来,本宫要让他……身、败、名、裂!”
消息传到靖王府时,沈如晦正在给萧珣换药。他右肩的伤口被“咳”得裂开了些,渗着淡红的血,她用金疮药细细涂抹,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瓷器。
“皇后果然动手了。”
萧珣看着她低垂的眼睫,声音里带着笑意,
“周显这会儿怕是正在家里打包行李,等着被抄家呢。”
“他倒台了,吏部的位置就空了。”
沈如晦缠纱布的手一顿,
“王爷埋在吏部的人,该动一动了。”
萧珣握住她的手腕,不让她继续缠:
“你早就想到了?”
“王爷布了十年的局,总不能让旁人摘了果子。”
沈如晦抬眼,眸中闪着狡黠的光,
“那个在户部当主事的林文彦,不是王爷的人吗?他清廉能干,正好借这个机会提上来。”
萧珣看着她眼底的光亮,忽然觉得这“活死人”的日子,因她的出现多了几分活气。他倾身靠近,鼻尖几乎碰到她的额头:
“沈如晦,你到底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沈如晦的心跳漏了一拍,刚要后退,却被他按住后颈。他的掌心带着药膏的清凉,烫得她浑身发僵,只能听见自己如擂鼓的心跳。
“惊喜?”
她强作镇定,指尖抵在他胸口,
“等祭祖大典过了,还有更大的给王爷。”
话音未落,影卫撞开房门闯进来,脸色惨白:
“王爷!皇后把周显的罪证呈给皇上时,竟夹了份奏折,说……说您的影卫私通北狄,还搜出了影卫与北狄往来的‘密信’!”
萧珣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松开沈如晦的手:
“她倒够狠,想一箭双雕!”
沈如晦心头一凛。影卫是萧珣的根基,若被扣上“通敌”的罪名,便是万劫不复。
“密信是假的,皇上未必信。”
她急声道,
“可这罪名太脏,传出去对王爷名声不利!”
萧珣走到窗边,望着宫城的方向,眸色深不见底:
“她不是要脏水吗?那我就给她泼回去。”
他转身看向沈如晦,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祭祖大典,我本想留她一命,看来……不必了。”
沈如晦看着他瞬间冰冷的侧脸,忽然明白,这“活死人”的面具下,藏着怎样的锋芒。
而此刻的凤仪宫,皇后正对着铜镜冷笑。镜中映出个黑衣人,单膝跪地:
“娘娘,密信已送到皇上案头,只等……”
“只等祭祖大典,让萧珣和沈如晦一起下地狱。”
皇后抚过鬓边的金簪,簪尖的宝石闪着幽光,
“告诉刘宸,让他把北狄的人藏好,那日……定要让靖王府血流成河!”
黑衣人领命退下,皇后看着镜中自己扭曲的笑容,忽然低低地笑出声来,笑声撞在宫墙上,碎成一片阴冷的回响。
夜风吹过靖王府的角楼,影卫的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一场无声的厮杀,已在暗夜里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