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尽春生,雪线渐退。
靖王府的月例,按品级发放。正妃之名虽空悬,沈如晦却得按“正妃”例,银二十两、米一石、炭五十斤。可层层克扣下来,到她手里,只剩区区五两碎银,连买一担好炭都不够。
她却笑得从容:“五两,足够买一条命。”
初五这日,天色阴沉,沈如晦揣了银子,只带小杏,从西侧门悄然出府。京城南市,药材铺子林立,她一家家问价,最后停在最偏僻的“回春堂”。
掌柜是个独眼老者,姓高,人称高瞎子。见她要买“七星草”“断肠花”的种子,眉头一跳。
“姑娘,这两种东西,可入药,也可入毒,府里若要栽种,得拿官衙文书。”
沈如晦不语,只将一两银子,在柜台轻轻一转。
银光闪处,高瞎子那只独眼亮了,捋须低笑:“小老儿眼花,方才看错了,这是给‘花农’买的胭脂花籽。”
他转身,自暗格取出两只油纸包,又附赠一小袋“薄荷叶”,意味深长:
“薄荷叶清脑,姑娘若夜里多梦,嚼一片,可安神。”
沈如晦接过,指尖在薄荷叶上一捻,淡淡药香晕开,她眸底微光一闪:“多谢。”
回到西跨院,她命小杏守着院门,自己挽起袖子,拿了花锄,在墙根最荒处,开垦出一丈见方的小圃。
泥土板结,混着碎瓦、残冰,一锄下去,震得虎口发麻。她却似感觉不到,锄影翻飞,汗湿鬓角。
半个时辰,硬地变松土,她取出种子:
七星草,叶似七星,能解蛇毒,亦能凝毒;
断肠花,色红如血,三滴汁可封喉,半瓣花却能镇痛。
一垄解毒,一垄制毒,中间以薄荷叶相隔,既掩气味,又防串根。
种下、覆土、浇水,她动作利落,像在布一座无声杀阵。
最后,她抬手,在田埂上划出三道细沟,形成天然排水,雨水顺沟而走,药草却不受涝——
“毒需生,亦需控,乱则噬己。”
这是母亲手记里的警句,她刻在心里。
草药发芽需时日,收服人心却迫在眉睫。
次日清晨,她命小杏悄悄传出话:
“沈妃略通医理,若有人头疼脑热、跌打损伤,可来西跨院,分文不取。”
话音放出,不到晌午,便来了第一个“病人”——
洒扫丫鬟阿梨,年方十四,生得瘦小,因长期洗衣,手指冻疮溃烂,每逢阴雨天,头疼欲裂,却又请不起大夫。
沈如晦把她让进屋内,以温水泡手,再取“风”字银针,刺其合谷、太阳,片刻,阿梨只觉酸胀过后,头疼竟轻了大半。
“这瓶薄荷膏,每日擦疮,三日可消肿。”她将小小瓷罐递过去,又抓了一把七星草嫩芽,“煮水泡脚,可御寒毒。”
阿梨捧着药,眼眶发红,扑通跪下:“奴婢贱命,得姑娘如此相待,日后做牛做马,报答恩情!”
沈如晦扶起她,声音温和却清晰:“做牛做马不必,只需把眼睛、耳朵借我一用。”
阿梨愣了愣,随即重重点头。
此后,西跨院日日有人来访。
有厨娘被热油烫伤,沈如晦以断肠花汁配蜂蜜,敷之,止痛生肌;
有马夫夜巡扭伤,她以七星草捣敷,一夜消肿;
更有内侍患夜盲,她赠以薄荷叶炒蛋,暗里加胡萝卜籽粉,旬日见愈。
治完病,她只收一句承诺:
“他日我若呼救,诸位伸一伸手,便可抵药资。”
草药未长,人心先收。
半月后,小圃绿意盎然,七星草抽出七齿嫩叶,断肠花含苞待放,薄荷叶清香扑鼻,引蝶招蜂,倒也成西跨院一景。
有人好奇询问,沈如晦只笑答:
“冷宫出身,闲来无事,种些花草,聊以解闷。”
闲聊者回去禀报柳如烟,侧妃闻言,嗤之以鼻:
“罪籍就是罪籍,只配玩泥巴。”
她未放在心上,却不知,自己脚下的路,已被人一寸寸埋了针。
草药长势最好的那夜,沈如晦在灯下擦拭银针。
门被轻叩,三长两短——是她与阿梨约定的暗号。
“进来。”
阿梨闪身而入,小脸冻得通红,眼里却闪着兴奋的光:
“姑娘,奴婢今日在漪澜阁外听见大事!”
“慢慢说。”
“侧妃命人,把本月‘补药’渣,埋去后园梅树下,还吩咐碧桃,月底之前,必把‘那东西’放进北苑水井。”
“那东西?”沈如晦眯眼。
“奴婢不知,只听得两个字——‘碎心’。”
碎心草,形若薄荷叶,入水无色,饮之,三月心悸而亡,太医亦难辨。
沈如晦唇角微勾,眼底却无半分笑意:
“很好,继续盯着,莫打草惊蛇。”
阿梨领命而去。
她走后,沈如晦展开羊皮地图,在北苑水井处,轻轻画下一个“x”。
“碎心?”
“可惜,我种的是‘护心’。”
她取过剪刀,剪下一片七星草叶,置于月光下,叶脉清晰,闪着淡淡银光,像一把小小匕首。
三月初,春雷乍响,细雨如丝。
草药喝饱了雨水,一夜窜高数寸,断肠花更是含苞欲放,红得似血。
沈如晦冒雨,在田埂上插下数枝细竹,竹尖系着薄荷叶,风一吹,叶响沙沙,既驱虫,又作警铃。
雨幕中,她衣摆尽湿,却自得其乐,仿佛真成了花农。
远处廊下,一道黑影悄然立了半晌,又悄然隐去。
是夜,她收到一张无名纸条——
“草药喜人,亦喜血,姑娘慎行。”
字迹清峻,力透纸背,像剑锋划破雨幕。
沈如晦捏着纸条,对着烛火,轻轻一笑:
“终于要出场了么?”
次日,柳如烟突然驾临西跨院,身后跟着数名粗使嬷嬷,人手一把铁铲。
“妹妹好兴致。”她掩鼻,立于田埂外,满眼嫌恶,“可惜,这草药气味冲鼻,王爷闻了,定会龙体不安。来人,把药圃给我铲平!”
众人得令,举铲便砸。
沈如晦挡在田前,声音平静,却字字清晰:
“侧妃可知,这些花草,是王爷亲口允我栽种?”
柳如烟一愣,随即冷笑,“空口无凭,拿证据来!”
沈如晦抬手,掌心赫然多出一块蟠螭玉佩——
另一半,她于洗华池所得,此刻,终于亮于人前。
“此物,王爷亲赐,嘱我‘以花养心’。侧妃若执意毁圃,不妨先去请示王爷。”
玉佩在日光下,龙纹怒目,威压逼人。
柳如烟脸色青白,却不敢再动,只能恨恨拂袖:
“区区花草,我暂不与你计较!三日后,北苑设宴,你最好带着你的花草,好好赔罪!”
说罢,她转身离去,背影狼狈,却杀机汹涌。
夜深沉,雨未歇。
沈如晦立于窗前,望着被铲得七零八落的田埂,目光冷冽。
大部分草药,被她提前移栽至屋后破缸,以薄荷叶掩住气息,逃过一劫。
但仍有数株七星草,被连根斩断,断口渗出乳白汁液,像泪,又像血。
她伸手,接住一滴汁液,在指腹轻捻,黏稠,微苦,带着淡淡的腥甜。
“毁我药圃?”
她低低一笑,嗓音沙哑,却透着森寒:
“那便以血偿。”
她取过剪刀,剪下一段断根,置于烛焰上烘烤,汁液渐渐凝固,化成一粒细小药丸,色微黄,味几不可闻。
“七星断根,凝毒为丸,入口即化,三息封喉。”
这是她第一次,亲手制出杀人毒丸。
窗外,雨声骤急,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窗棂上急促敲击。
沈如晦抬眸,眼底映着烛火,像两簇幽暗的鬼火,在风雨中,摇曳不灭。
翌日清晨,她命阿梨,将“药圃被毁”的消息,悄悄传至各房。
那些曾受她恩惠的下人,纷纷前来,或送瓦片,或提花泥,或带来自家腌菜、干货,以示声援。
人多眼杂,柳如烟反而投鼠忌器,不敢再动。
沈如晦趁机,将草药分株,移栽至各处——
厨房后墙,种断肠花;
马厩屋檐,悬薄荷叶;
洗衣局阴沟,藏七星草;
就连柳如烟最爱的芍药圃,她也借“补种”之名,埋下几株“红疹草”。
毒草与解草,交错分布,如一张暗网,悄然覆盖整座王府。
十日之后,春阳回暖。
草药在新的地方,生根发芽,生机勃勃。
而人心,也在无声中,悄然归附。
三月十五,月圆。
沈如晦立于西跨院废墟,以余灰为纸,以断枝为笔,写下几个小字:
“以花为阵,以草为兵,
解毒之时,亦下毒之日。”
字迹随风而干,瞬息即散。
她抬头,望月,轻声道:
“北苑宴,
我携草木,如约而至。”
“谁若伸手——”
“便以血,祭我药圃。”
夜风忽紧,掠过残垣,卷起一片破碎的薄荷叶,
叶背,赫然沾着一点暗红,像莺鸟,泣血而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