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的硬座车厢里,冷气像细密的针,扎透杜明单薄的衬衫。他把母亲的病历复印件又攥紧了些,纸张边缘在掌心硌出浅痕——弟弟在电话里说,母亲凌晨突发脑溢血,医院已经下了病危通知。这趟夜车是他能赶上的最后一班,售票员递票时多看了他一眼,说这趟车走老山林线,夜里可能会晚点。
那时他只想着快点到家,没把这句提醒放在心上。
列车驶离城市灯光圈时,杜明正对着手机里母亲的照片发呆。屏幕突然暗下去,只剩右上角一格微弱的信号在闪烁,像濒死的萤火虫。窗外的山影逐渐浓重,起初还能看见山坳里零星的灯火,后来连这点光亮也被墨色吞没,只剩铁轨与车轮撞击的“哐当”声,在寂静里敲出单调的节拍。
邻座的大叔早已歪着头打鼾,口水顺着嘴角淌到衣襟;斜前方的女人抱着个旧布包,头抵着车窗玻璃,额前碎发被震得轻轻颤动;车厢后排有个穿校服的男生,耳机线从口袋里拖出来,手指在黑屏的手机上胡乱点着,指节因为用力泛白。杜明数了数,连自己在内,车厢里总共坐着十个乘客,加上那个来回巡视的列车员,刚好十一个人。
他打了个哈欠,正想闭眼养神,窗外忽然飘来一缕白雾。
起初只是淡淡的一缕,像扯散的棉絮,贴着车窗悠悠晃过。可没过几分钟,雾气就像被人从山林深处猛地泼了出来,瞬间漫过铁轨两侧的矮树丛,朝着列车涌来。杜明眼睁睁看着白雾爬上窗沿,又顺着玻璃向上蔓延,不过半分钟,窗外就彻底成了牛奶般浓稠的白,连车头灯的光束都被绞成了模糊的光晕,只能在几米外的雾气里投下一团朦胧的亮斑。
“这雾邪门得很。”邻座的大叔不知何时醒了,揉着眼睛看向窗外,“我跑这条线送货十年,没见过这么浓的雾。”
杜明没接话。他注意到雾气里似乎有影子在动,不是树影被风吹动的摇晃,而是一种更沉、更缓的移动,像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正贴着列车外壁滑过。他刚想凑近玻璃看得仔细些,列车突然猛地一震,像是碾过了什么坚硬的东西,随后便“吱呀”一声停了下来。
车厢里顿时响起一阵骚动。
“怎么停了?”
“到哪站了?没见站台啊。”
“乘务员!这是怎么回事?”
列车员是个梳着齐耳短发的女人,制服外套的第三颗纽扣松了线,正吊在那里晃悠。她快步从车厢连接处走过来,手里攥着个生锈的扩音器,脸色比制服的蓝色还要浅:“各位乘客稍等,可能是线路临时故障,我去问问司机……”
她的话还没说完,靠近车门的乘客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杜明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去,只见紧闭的车门不知何时已经滑开,一股混着湿土和腐叶味的冷风灌了进来,卷得他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车门外侧,白雾像活物般翻滚着,隐约能看见雾气深处有个佝偻的身影。
那是个老人,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手里拄着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拐杖。他走得极慢,每一步都要先把拐杖往地上顿一下,发出“笃”的闷响,仿佛在试探脚下的虚实。老人的头发全白了,贴在头皮上,侧脸的皱纹深得能夹住一片叶子,可他的眼睛却亮得惊人,直勾勾地盯着车厢深处,像是在寻找什么。
他没看任何人,径直走到靠窗的空位坐下,拐杖斜斜靠在椅腿边,随后便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的白雾,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紧接着,雾气里又走出一个女人。她怀里抱着个半旧的布偶,是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布料已经泛黄,左眼的纽扣掉了,露出个黑洞洞的窟窿。女人穿着件碎花衬衫,袖口磨得起了毛边,走路时脚步发飘,眼神直勾勾地落在自己脚尖前的地面上,仿佛那片灰色的地板砖上长了花。她挨着老人坐下,把布偶往怀里又紧了紧,布偶的胳膊被她拽得变了形。
“这是……哪站啊?”后排的校服男生摘下耳机,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我手机没信号了。”
没人回答他。
更多的人从雾气里走了出来。穿工装的男人裤脚沾着泥,肩膀上搭着件深蓝色的劳保服;戴金丝眼镜的男人提着个棕色的皮箱,走路时脊背挺得笔直;抱着孩子的女人把婴儿紧紧裹在毯子里,孩子始终没哭,连哼唧都没有……杜明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们移动,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
他数到第十二个人走进车厢时,车门突然“嗤”地一声合上了,把那股湿冷的风关在了外面。列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铁轨的声音比刚才更沉,像是拖着什么沉重的东西。
杜明下意识地又数了一遍人数。
新上来的十二人,加上原来的十个乘客,再算上那个正站在过道中间、脸色发白的列车员——他在心里默数着,一个,两个,三个……数到最后,指尖突然顿住了。
不多不少,二十三人。
这个数字没什么特别的,可不知为什么,杜明的后颈突然窜过一阵寒意。他抬头看向周围,新上车的人们大多沉默着,穿工装的男人正用袖口擦着额头的汗,戴金丝眼镜的男人在低头整理皮箱的搭扣,抱孩子的女人轻轻拍着怀里的婴儿,动作机械得像个木偶。
没人说话,连呼吸声都放轻了,只有列车行驶的“哐当”声在车厢里回荡,敲得人心头发紧。
就在这时,车厢顶部的广播突然“滋啦”一声响了。
像是电线短路的杂音,刺啦刺啦地刮着耳朵。众人都被这声音惊动了,纷纷抬头看向广播的方向。邻座的大叔皱着眉骂了句“什么破车”,刚要再说点什么,杂音里突然挤出几个模糊的字。
那声音像是隔着厚厚的棉花传来的,又闷又哑,还带着奇怪的颤音,只能勉强分辨出几个词:“……规则……遵守……到站……”
话音未落,广播就彻底没了声息,连刚才的杂音都消失了,车厢里重新陷入死寂。
“规则?什么规则?”穿工装的男人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发颤,“这车上有什么规则?”
没人回答。列车员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转身往车厢连接处走去,背影显得格外仓促。
杜明的心跳得厉害,他看向那个抱着布偶的女人,她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眼神呆滞地盯着膝盖。再看那个老人,还是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白雾在他眼前翻滚,把他的侧脸映得忽明忽暗。穿校服的男生又戴上了耳机,可手指却不再按手机,只是紧紧攥着衣角,指节泛白。
他想问问身边的人有没有听清广播里的话,可张开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一种莫名的恐惧顺着脊椎爬上来,像藤蔓一样缠住了他的心脏。
窗外的雾更浓了,浓得仿佛能拧出水分来。车头灯的光晕彻底被吞噬,整列火车像是闯进了一个没有尽头的白色迷宫,只能在无边无际的浓雾里,朝着未知的黑暗深处缓缓驶去。
杜明低下头,看着自己手心里被攥皱的病历复印件,母亲的名字在模糊的字迹里若隐若现。他突然很怕,怕这趟车永远到不了站,怕自己再也见不到母亲最后一面。
车厢里的二十三人,像是被装进了一个密封的铁盒子,随着列车一起,在这片被浓雾锁住的山林里,朝着某个无人知晓的终点驶去。而那句没头没尾的“遵守规则”,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表面的平静,露出了底下深不见底的诡异与恐惧。
杜明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可当他的目光扫过车厢里一张张沉默的脸时,却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这不再是一趟普通的夜车,从车门打开、那十二个人走进来的瞬间起,一切就已经偏离了正常的轨道。
而他们二十三人,似乎都被卷入了这场突如其来的、被浓雾笼罩的诡异旅程里,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