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时,御驾的仪仗如一条沉默的金龙,缓缓停在了凤仪宫外。
萧玦一身玄色常服,面容冷峻,看不出喜怒。
他率先下辇,目光扫过候在一旁的沈流苏。
她今日着了一身素净的青色宫装,未施粉黛,怀中只捧着一个半尺见方的青布小箱,安静得像一株雨后新竹。
“都备妥了?”萧玦的声音低沉。
沈流苏屈膝一福:“回陛下,臣已备好‘宁神三号方’,可祛秽安神,护持龙体。”
就在二人即将踏入殿门时,紧随其后的阿念快走两步,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急促地提醒:“沈大人,属下刚刚查过,今日凤仪宫当值的内侍宫女,多是当年冯德全一手提拔起来的旧部。这些人手上功夫极为了得,尤其擅长在众目睽睽之下,无声无息地偷梁换柱。”
沈流苏脚步未停,只是微微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她的手在腰侧轻轻一抚,一枚嵌着数道纤细银丝的古铜香牌,正安然地挂在那里。
此物看似平平无奇的装饰,实则是她根据《沈氏验香录》中的孤本图纸,亲手打造的“气流示警器”。
香牌以特殊手法炼制,一旦周遭空气中出现特定几种烈性毒物的挥发气息,哪怕浓度再低,那几根比发丝还细的秘银丝,也会在半刻之内迅速氧化,由亮转黑。
这,才是她今日敢于踏入龙潭虎穴的真正底气。
一脚踏入殿内,一股浓郁而病态的甜香便扑面而来。
宫人们燃了足足四座香炉,试图用大量的熏香来掩盖病气,却反而让空气变得更加黏稠滞重。
沈流苏甫一吸气,鼻尖便传来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刺痒。
是它!断肠草的花粉!
这种花粉辛辣感极微,混在浓香之中更是难以分辨,但它却能通过呼吸道悄然侵入人体,不断刺激肺腑,少量吸入便会引发胸闷干呕,长期接触,则会损伤心脉,与慢性中毒无异。
她面色如常,只在垂眸的瞬间,
她不动声色地对阿念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按计划行事。
阿念心领神会,立刻上前一步,对管事宫女道:“陛下有旨,凤仪宫内香气过浊,不利于皇后娘娘静养。香政司将接管殿内熏香事宜,先将这几炉旧灰换下。”
这是越俎代庖,更是当众夺权。
管事宫女的脸色一阵青白,却不敢违抗圣意,只得强笑着命人将香炉中的残烬捧走。
就在一名小宫女躬身捧着香灰玉盘,从沈流苏身侧经过的刹那,她的眼角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不远处皇后病榻的枕畔,一方绣着金凤的锦帕,随着宫女走动带起的微风,轻轻颤动了一下。
一抹比尘埃更细微的粉末,从帕角簌簌洒落。
好机会!
沈流苏像是脚下不稳,身形微微一晃,恰到好处地伸手扶向离她最近的一把花梨木圈椅。
她的指尖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看似无意地轻轻掠过那方锦帕的边缘。
动作快如电光石火,收回手时,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粉末,已然被她带回,严丝合缝地藏入了尾指的指甲缝中。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殿内无人察觉。
“皇后觉得如何了?”萧玦已走到榻前,声音是帝王惯有的温和,却透着疏离。
皇后脸色苍白,强撑着想要起身行礼,被萧玦抬手按住。
“爱妻好生休养便是,这些虚礼就免了。”
两人一问一答,看似夫妻关切,情真意切。
但沈流苏的目光却始终锁定在萧玦的脸上。
她清楚地看到,在对话的间隙,萧玦数次不易察觉地蹙起眉头,右手更是不自觉地抬起,轻轻按压着额角。
这是头痛发作的前兆!
她心头一凛,悄然翻开掌心,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掩,看了一眼腰间的铜牌。
那几根亮闪闪的银丝,边缘处,已然浮现出一层淡淡的灰色斑点!
毒气已经开始起效了!
不能再等了!
沈流苏立刻从怀中取出自己随身携带的荷包,走到新换上的香炉边,对一旁伺候的宫人淡然道:“此乃陛下的清神散,有凝神之效,添一些进去。”
宫人不敢怠慢,连忙接过。
就在她倾倒香粉入炉的一瞬间,沈流苏借着整理衣袖的动作,屈起尾指,指甲缝中那致命的药粉,被她精准地弹入了熊熊燃烧的炭火之中。
刹那间,一股清冽的柏子香混杂着一丝极淡的焦糊味,迅速在殿内弥漫开来。
那股柏子清香仿佛一柄无形的利剑,瞬间刺破了满室的甜腻,将那股辛辣的断肠草气息冲得七零八落。
正在与皇后对话的萧玦,只觉一股清凉之气直冲脑海,原本开始隐隐作痛的额角顿时一片舒爽,呼吸也随之平稳顺畅起来。
他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紧锁的眉头终于缓缓舒展开来。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沈流苏一眼,正对上她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
两人目光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
回程的龙辇上,气氛压抑得可怕。
沈流苏取出一方特制的验毒玉板,将指甲缝中残余的最后一丝粉末置于其上,又滴上一滴“化形水”。
只见那粉末迅速溶解,在玉板上显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色泽:一种是断肠草粉特有的姜黄色,而另一种,则是妖异的深紫色。
“迷龙引!”沈流苏的心猛地一沉。
此物无色无味,却能放大其他毒物的药性十倍以上,更能扰乱人的心神,使其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暴躁易怒。
断肠草花粉伤身,迷龙引乱神。
双管齐下,这是要让皇帝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一个神智不清、病体缠身的废人!
更让她心惊的是,这两种粉末的融合加工手法,细腻到了极致,每一颗粉末的大小都几乎完全一致,确保了它们能以相同的速度挥发。
这种手法……
她猛然想起《沈氏验香录》中一段被朱笔圈出的记载:“此法唯‘九转提纯术’可成,研磨九转,去芜存菁,方得微末。此乃我族不传之秘,外泄者斩!”
沈流苏的脑中如遭雷击,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九转提纯术!
当年沈家满门被屠,官方昭告天下的罪证之一,便是从沈家密室中搜出了用此法私炼的“迷心香”!
而今,一模一样的独门秘法,竟然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皇宫深院,用在了当朝天子的身上!
她连夜赶往天牢,提审了那个被捕的尚熏局文书房老主事,钱安。
这一次,她没有问任何口供,甚至没有让狱卒用刑。
在昏暗潮湿的牢房里,她只是平静地点燃了一碟亲自调配的香膏。
一股极其独特的、混合着龙涎与沉水香的奇特气味,缓缓散开。
原本还一脸死硬的钱安,在闻到这股味道的瞬间,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浑身抖如筛糠,
沈流苏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认得这个味道吗?这是‘九转凝露’的基础配方,只有沈家嫡系弟子才知道这十三味香料的配比。你一个区区文书房主事,从何处学来,竟敢用我沈家的秘法,伪造文书,谋害中宫?”
“我……我说!我全都说!”
钱安的心理防线在闻到那股熟悉又恐惧的气味时,便已彻底崩溃。
他涕泪横流地嘶吼道:“不是我想学的!是……是有人逼我的!十年前……就在沈家出事后不久,有一个戴着面纱的女人,每个月初七的深夜都会秘密召见我们几个,教我们提炼各种香毒……她说,这是‘奉旨行事’,是为圣上分忧!我们若不从,全家老小的性命都保不住啊!”
十年前!戴面纱的女人!奉旨行事!
每一个词,都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沈流苏的心里。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全家被当成替罪羊推出去斩首示众,而就在同一时期,真正的凶手,竟打着“奉旨”的旗号,在宫中大肆培养自己的香毒匠人,鸠占鹊巢,延续着这罪恶的勾当!
回到百草苑时,已是深夜。
沈流苏遣退了所有人,独自一人坐在孤灯之下,一言不发。
窗外,夜雨淅沥,敲打着窗棂,犹如冤魂泣诉。
她缓缓从一个上锁的暗格中,取出那本父亲用生命保护下来的调香谱。
书页早已泛黄,多处被水渍和血迹浸染。
她的指尖颤抖着,最终停在了一页图解上。
那页纸的角落,被一大块暗红色的血渍染透,血渍之上,赫然画着“九转提纯术”的繁复图谱。
一道惨白的电光猛地划破夜空,瞬间照亮了她苍白的脸庞,也照亮了她眼中那抹焚尽一切的寒芒。
他们不仅要她沈家背负千古骂名,还要用她沈家的传世绝学,去败坏这个天下。
好,真是好得很。
这一次,她要让这宫里宫外所有的人,都好好闻一闻,品一品。
什么,叫做复仇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