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林,吹起她被雨水打湿的鬓发,她的身影没有丝毫停顿,独自一人,如一道白色的闪电,疾行于通往东陵的荒岭小径之上,身影迅速被更加深沉的黑暗吞没。
奔出数里,沈流苏的脚步倏然一顿。
她停在一棵枯败的古槐之下,周遭静得只剩下风声与她微促的呼吸。
她没有继续向前,而是从怀中取出了那枚尚带着他人体温的青铜小符。
冰冷的月光穿透云层缝隙,恰好洒在她的指尖。
符牌翻转,背面那行阴刻小字——“副印代行,寒露终章”,在清冷的月色下,每一个笔画都透着一股催命的寒意。
电光石火间,母亲笔记中一句被雨水洇湿的残文,如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响:
“……副印非信物,乃倒计时之钥……三更未响,鼎门不开……”
副印代行,指的是用萧珩那个失败的“铜律共振器”做掩护。
而“寒露终章”,竟是他们内部约定的最终启鼎时辰——今夜子时!
他们故意在西郊坟茔布下疑阵,就是要引开自己,为东陵真正的仪式争取时间!
沈流苏的眸光骤然凝如寒冰。
她已掌握反制密钥,时间紧迫,绝不能再等任何人援手。
这一局,她必须亲自入场,亲自终结!
复仇不是孤勇,而是精密的猎杀。
她没有被怒火冲昏头脑,直奔东陵,而是身影一转,借着夜色掩护,投向了皇城的方向——百草苑,她的大本营。
她取出随身携带的母亲遗稿残页,与那支调香铜尺中藏着的、用金丝银线织成的微型香纹码,在密室烛火下飞速对照。
一个隐藏了十一年的惊天骗局,终于在她指尖被完整地逆向推演出来。
所谓“唤灵阵”,根本不是什么通鬼神之术!
它,竟是一种利用地下空腔的特殊结构产生共振,再以特定香料燃烧时产生的独特频率,与人的脑波达成同步,从而实现的集体深度催明!
阵法的关键,根本不在亡魂,而在那个“主导点香之人”!
此人必须精准掌握沈家独有的“识骨香脉”,能辨识并催化血脉中蕴藏的微弱气息,同时配合一种极其隐秘的“控神音律”——也就是他们口中的祭词——才能将被催眠者的情绪与记忆导向同一个预设的幻境。
“呵呵……”沈流苏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眼中满是鄙夷与悲哀,“他们以为是在通神,其实,不过是一群被香雾和谎言洗了三十年脑子,连自己是谁都快忘了的提线木偶。”
“阿念!”她头也不抬地低喝。
“属下在!”如影随形的阿念自暗处现身,单膝跪地。
“封锁百草苑所有对外通道,任何人不得出入!”沈流苏的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另外,把我藏在‘坤’字号药柜最底层的那只紫檀木盒取来。”
很快,木盒被呈上。
里面是她耗费无数心血,从数千种植物中提炼调配出的最后一批“断梦露”与“返忆露”混合制剂。
前者,能斩断一切外力施加的幻象;后者,能强行唤醒深埋于潜意识中最真实、最痛苦的记忆。
沈流苏没有片刻迟疑,亲自在三十六盏形制各异的琉璃香炉中,逐一布设她刚刚推演出的“逆唤灵阵”。
此阵不引鬼神,不伤人命。
它只会无限放大施术者自身记忆的裂痕,让那些被他刻意遗忘或扭曲的过去,在仪式达到高潮时,化作最锋利的刀刃,反噬其身,令其在自己营造的幻境中,陷入彻底的自我认知崩塌。
她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味香引滴入炉心,对着跳动的烛火低声自语,声音轻得仿佛是对着十一年前的自己诉说:
“我要让他们亲眼看看,自己顶礼膜拜的‘先帝意志’,究竟是什么模样。我要让他们亲耳听听,那些被他们亲手烧成灰烬的‘冤魂’,在哭喊什么。”
与此同时,乾元殿内,灯火通明。
“陛下,香政司首使……孤身一人,往东陵方向去了。”心腹禁军统领单膝跪地,声音里满是急切。
萧玦手握朱笔,正在批阅的奏折上,一个淋漓的墨点瞬间洇开。
他猛然抬头,眼中杀意一闪而过:“调集龙鳞卫,立刻……”
“陛下。”
一个清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命令。
阿念不知何时悄然现身于殿门阴影处,他双手呈上一封用火漆密封的信笺。
“沈首使留书:若陛下真信我一次,请让这场火,由我亲手点燃。”
萧玦一把夺过信纸,飞速展开。
纸上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这一句决绝又骄傲的请求。
他握着那张薄薄的纸条,指节微微泛白,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他像是做出了某种极其艰难的决定,缓缓松开了手。
“传朕旨意。”他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硬沉稳,“即刻起,封锁东陵外围五里,设为禁区,任何人不得进出,违令者,杀无赦!”
禁军统领一愣,正欲再劝,却听见皇帝的下一句话,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与……一丝不易察切的期许。
“——但不准干预里面的任何事。”
萧玦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东郊那片沉沉的黑暗。
他知道,这不是一次简单的冒险,这是沈流苏一个人的审判庭。
他选择相信她,便是将自己一直以来信奉的“制衡之术”,押在了这个女人的身上。
子时将至,万籁俱寂。
正是百鬼夜行,也是活人审判之时。
沈流苏的身影如鬼魅般潜入了东陵秘道。
她没有点灯,却仿佛对这里的每一寸结构都了如指掌,当年家族藏书中对皇陵香氛系统的记载,此刻成了她最精准的地图。
她借着袖中“噬香灯”香魄散发的、能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微弱气息掩护身形,在秘道入口处,悄无声息地撒下了一层薄薄的“识骨香粉”。
果然,在那肉眼难以分辨的尘埃上,她“看”到了几个极其新鲜的踩踏痕迹——有人比她更早进入,且身上带着强烈的执念与杀意。
她顺着那股只有她能辨识的香迹,在宛如迷宫的地宫中急速穿行,终于,在一道厚重的石门后,抵达了核心密室。
一股混杂着龙涎、沉水、奇楠的复杂香气扑面而来。
只见密室中央,那尊传说中的青铜巨鼎,已然燃起了幽蓝色的火焰,火光将整间石室映照得如同鬼域。
一名身形佝偻、头戴银色面具的老内侍,正站在鼎前,用一种诡异的韵律低声吟诵着祭词。
而在他的身旁,赫然摆放着一具崭新的、却空无一物的楠木棺椁。
棺盖之上,用朱砂清晰地写着三个字——
沈氏,清漪。
那是她母亲的名字。
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但沈流苏的眼神却愈发平静,平静得近乎残酷。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悄然立于阴影之中,素手探入袖中,指尖轻轻一捻。
一点被“逆唤灵香”浸透的香丸,无声无息地被她用内力弹入了那燃烧的巨鼎之中。
刹那间,异变陡生!
鼎内那幽蓝的火焰猛地一窜,竟在瞬间由蓝转紫,空气中那些原本无形的香气,仿佛被赋予了实体,扭曲、汇聚,最终竟在紫色的火光之上,浮现出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不是什么先帝龙颜,更不是什么神佛法相!
那竟是十一年前,在刑场之上,母亲被官兵拖走时,最后回望她的那个眼神!
充满了不舍、决绝,以及……一丝深深的、无法言说的愧疚。
“不!不可能!”
主持仪式的老内侍猛然抬头,面具之下,发出一声惊骇到变调的嘶吼。
“这香……这香不该显形!唤灵之阵,从不显形!”
“你说错了。”
一道清冷如冰雪的声音,从他身后的阴影中缓缓传来。
沈流苏缓步走出,她身上那件在坟前沾染了雨水和泥土的素白麻衣,在紫光的映照下,竟透出一种审判般的圣洁。
她直视着那张银色的面具,字字如刀,割裂了他所有的信仰。
“它该显的,从来都不是鬼。”
“是你心里,那个最不敢见的活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青铜巨鼎发出一声沉闷的悲鸣,鼎中所有火焰与声响,戛然而止。
整个密室,陷入了绝对的死寂。
风,从石隙中穿过,发出了呜咽般的声音。
她手腕上的铜铃,自始至终,未曾响过。
但沈流苏知道,真正的“香师”,已在眼前。
那双戴着黑色丝质手套、原本还在结着法印的手,此刻正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着。
在极致的恐惧与崩溃中,缓缓抬起,伸向了脸上那张冰冷的银色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