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念领命,他早已习惯了沈流苏那些看似匪夷所思、实则环环相扣的指令。
在他心中,这位年轻的首使,早已不是那个初入宫中、需要他暗中保护的柔弱女子,而是一位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主帅。
“不仅不许动,”沈流苏的目光穿过夜色,仿佛能看到那座地下香坊中每一粒潜伏的尘埃,“还要给他们‘添点料’。”
她的声音清冷如冰,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那是猎人锁定猎物时独有的战栗。
“调一批最寻常的安息香,仿照缴获的‘宁神香囊’样式,重新封装。记住,在每一包香料中,混入万分之一的‘返忆露’。”
阿念心头一凛。
“返忆露”?
那可是百草苑秘不外传的奇药,微量服用能令人精神亢奋,夜不能寐,且会将记忆深处的某些片段无限放大,极易产生幻觉。
这不正是引发京城“疯病”的“控神散”的简化版吗?
“首使的意思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沈流苏摇了摇头,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不,我是要告诉他们,他们的‘科技’,太落后了。”
她顿了顿,继续下令:“做完这一切,故意在香坊通往城西的密道出口,留下一两个匆忙逃逸的脚印。敌人既然敢把后勤重地设在东陵附近,就必然有回收物资的预案。他们现在一定以为我们只是发现了工坊,正在全城搜捕工匠,绝想不到我们会守株待兔。”
夜色更深了。
阿念带人悄无声息地完成了所有布置。
而在另一边,沈流苏亲自取来一只水晶匣,匣中盛放着一层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菌膜。
“噬香菌膜,”她低声自语,像是对这片奇异的生命体说话,“沉睡了十年,该醒了。”
此菌乃沈家独门培育,无色无形,一旦被激活,会缓慢吞噬空气中特定的香气分子,并释放出一种无味的麻痹神经毒素。
吸入者在初期毫无察觉,只会觉得精神日渐萎靡,但三日之内,其大脑判断中枢便会逐渐紊乱,丧失逻辑能力,变得偏执而冲动。
她亲自潜入那座地下香坊,如一只暗夜的精灵,将菌膜一片片贴在主梁与横柱的接榫处,完美地隐藏在木纹与阴影之中。
随后,她点燃一缕细如发丝的“引香”,那香气正是“控神散”的半成品所独有。
菌膜在接触到香气的瞬间,微微舒张,仿佛活了过来,然后又归于沉寂。
陷阱,已然布下。
五日后的子夜,月黑风高。
三条黑影如鬼魅般潜入了废弃的旧窑口,动作干净利落,显然对这里的环境了如指掌。
他们没有点燃任何火把,仅靠着惊人的夜视能力和记忆,精准地绕开了地上的杂物,直奔地下香坊。
“快!主上急用,必须在天亮前运走三箱。”为首的黑衣人声音嘶哑,带着一丝焦躁。
他们显然没有察觉到,当他们踏入香坊,身上残留的“控神散”气息,已经彻底激活了房梁上沉睡的杀机。
三人迅速搬起三只沉重的木箱,正是沈流苏特意准备的“加料”假货。
他们搬运得极为小心,却未曾抬头看一眼头顶那已经开始缓慢释放致命气体的梁柱。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当黑衣人顺着预留的痕迹向城西而去时,阿念率领的香察队早已化作数十道更深的影子,远远地缀了上去。
出乎意料的是,这群人并未返回任何一处高官府邸,更没有去往嫌疑最大的安寿宫,而是在错综复杂的西市小巷中七拐八绕,最终闪身进入了一家早已倒闭的“回春堂”药铺。
药铺地下,别有洞天。
当沈流苏亲自赶到,推开那间地下密室的门时,连她都为眼前的景象感到心惊。
这里没有金银财宝,没有严刑逼供,只有一面墙,一面贴满了密密麻麻名单与符号的墙。
竟是一张完整的“香控网络图”!
从六部九卿到禁军卫所,京城七十二处要害衙门,皆在其上。
每个名字后面,都用不同颜色的朱砂标注着符号:一滴水,代表初步渗透,可以影响其心神;一簇火,代表深度控制,可随时令其癫狂;一把剑,则代表着已是死士,随时可以牺牲。
她父亲沈家的冤案,不过是这张巨大网络上,最初也最血腥的一个节点。
沈流苏的目光扫过那面墙,心底的恨意如寒冰般凝结,但她的脸上却愈发平静。
她没有下令清剿,反而不动声色地退了出来。
“在外围布控,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她对阿念低语,而后转身返回百草苑。
她要钓的,不是这些小鱼,而是那条藏在最深处的巨鳄。
密室中,沈流苏从母亲的遗物里,捧出了一只紫檀木雕花的香坛。
打开坛口,一股古朴、醇厚到极致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仿佛能安抚世间一切躁动不安的灵魂。
这,才是沈家真正的镇族之宝——归源原香。
传闻此香以百种奇花之蕊、千种异草之根,辅以沈家嫡系心头血,历经九蒸九晒方可制成,有“引魂归源”之效。
她小心翼翼地将这坛绝世之香,换上了从地下香坊缴获的假香外包装,并在坛底用蜂蜡嵌入了一枚米粒大小、温润如玉的珠子。
“报安藤”感应珠。
此藤为沈家祖地独有,对两种气息极为敏感:一种是沈家嫡系的血脉气息,另一种,便是长期接触“泣血砂”后深入骨髓的毒息。
一旦靠近,珠子便会微微发热。
做完这一切,她亲自将香坛带到了那家废弃药铺的后院。
院中有一口枯井。
她将香坛稳稳地放在井沿上,又从怀中取出一张素笺,用指尖的鲜血,在上面写下八个字:
“母债女偿,香归故地。”
字迹殷红,在月光下宛如泣血。
次日黄昏,残阳如血。
一道苍老的身影,如幽灵般出现在枯井旁。
他蒙着面,只露出一双浑浊而狂热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井沿上的香坛。
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捧那只香坛。
借着最后一缕天光,隐匿在暗处的沈流苏看得清清楚楚——那人的左手,赫然缺失了一根小指!
是他!
当年带队围剿沈家,被父亲临死反击,用调香刀斩断一指的香政执法官!
“……主上等了十一年……十一年了……终于等到这一坛‘归源’……”老者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如砂纸摩擦,“只要骨入鼎,魂可归……大业可成……”
话音未落,他身形猛地一僵,剧烈地抽搐起来,口中喷出白沫,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他吸入的“噬香菌”毒素,终于在此刻彻底爆发,摧毁了他的神经。
沈流苏缓步从阴影中走出,月华洒在她素色的宫装上,清冷如霜。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抽搐的老者,声音没有一丝温度:“你说的‘主上’,是先帝的鬼魂,还是躲在某个活人身后的影子?”
那老者见是她,非但没有惊恐,反而发出一阵夜枭般的狂笑:“哈哈哈……沈家余孽!你以为你是复仇者?你错了!你只是祭品!最重要的祭品!没有沈家血脉亲手点燃归源香,谁也开不了那座青铜鼎!你母亲当年不肯,所以她死了;你若也不肯……”
话未说完,他眼中闪过一抹决绝的疯狂,猛地一咬舌根!
“噗——”
一口滚烫的鲜血,不偏不倚地喷洒在井沿的香坛之上。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古朴的坛身在接触到鲜血的瞬间,竟仿佛被激活了一般,表面缓缓浮现出无数道暗红色的诡秘纹路,组成一个繁复而邪异的阵法图样——那竟是以沈家血脉为引,才能激活的“唤灵阵”印记!
沈流苏瞳孔骤然一缩。
她俯身,无视地上垂死的老者,轻轻拾起那只变得温热的香坛。
指尖拂过血痕,眼中没有悲伤,没有恐惧,只有一片被风雪冰封了十年的极地冰原。
她终于明白,敌人不是要找香,他们是在逼她,逼她亲手去点燃这炉香!
“阿念。”她头也不回地唤道。
“属下在。”
“将此人押入水牢,用‘醒鼻香’吊着他的命。”沈流苏的声音冰冷得仿佛能将空气冻结,“我要他亲眼看着,他所谓的大业,是如何化为飞灰的。我要让他知道,什么叫,求死不能。”
她缓缓转身,望向皇宫深处那片连绵的宫阙,那里是权力的顶峰,也是一切阴谋的源头。
“你们要我点香?好啊——”
她轻声低语,声音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决断与嘲弄。
“但我点的,是送你们所有人……下地狱的引路灯。”
夜风卷起她宽大的衣袖,猎猎作响。
她手中那只沾染了鲜血与秘密的香坛,在幽暗的月光下,仿佛有无数沉睡的亡魂,正在黑暗中,缓缓睁开了眼睛。
水牢深处,那名断指老者将被浸入冰冷刺骨的水中,在永不熄灭的“醒鼻香”持续刺激下,他的意识将永远徘徊在清醒与昏沉的边缘,承受着无尽的折磨。
而他口中那些断断续续的疯语,将成为沈流苏手中,刺向敌阵心脏的、最锋利的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