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洗,将一夜风雨涤荡后的京城照得通透明亮。
太极殿的旨意如长了翅膀的鸟,飞入香政司时,沈流苏正站在院中,看着那口焚烧血契的铜炉,余烬尚温。
列席枢要阁,参决国策。
这八个字,是天子之诺,是泼天之功,更是架在火上的无上权柄。
传旨的内侍满脸堆笑,话里话外都在暗示,沈首使一步登天,未来不可限量。
然而,沈流苏脸上没有半分喜色。
她只是平静地谢恩,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没有波澜,仿佛这天大的赏赐,不过是拂过水面的一缕清风。
这份冷静,让前来道贺的众人心中一凛,也让暗中观察的眼线,将“宠辱不惊”四个字写进了密报。
待内侍走后,阿念快步上前,压低声音,难掩兴奋:“首使,这下……这下我们香政司……”
“这下,我们香政司的脚下,是更深的悬崖。”沈流苏打断他,声音不大,却让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她转身,目光扫过一张张亢奋又夹杂着疲惫的脸庞。
“昨夜的火灭了,但留下的是灰。灰烬之下,藏着的是火种,是这张巨大网络的根。”
她走到阿念面前,眼神锐利如刀:“昨夜的胜利,只是一场漂亮的烟火。烟火散尽,我们要做的,是把埋在地下的根,一寸寸挖出来。你,立刻带三队最精锐的香察,不必声张,秘密搜查被扑灭的那七十二处香窖,重点不是残香,是账册、信函、任何有文字记录的东西!幕后之人如此周密,绝不可能没有记录,他们要的是东山再起,就必然会留下联络的根基!”
“是!”阿念重重点头,眼中狂热褪去,换上了绝对的服从与冷静。
沈流苏的判断精准得可怕。
午时未到,阿念便带回了消息。
在城南一处伪装成丝绸废料库的香窖夹层中,他们果然发现了一批被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账本。
账本并非寻常墨笔所书,纸页上满是深浅不一、形态各异的烙印,看似杂乱无章,却透着一股极淡的、混合了十几种植物的复杂香气。
这是沈家早已失传的古法——“香纹码”。
唯有沈家嫡传,能通过指尖的触感和对气味残留的入微分辨,解读其中的信息。
密室之内,沈流苏点了三支清心凝神的“静水香”。
她没有翻看,只是闭上眼,将指尖轻轻抚过粗糙的纸面。
触感、温度、以及那几乎消散于无形的香气分子,在她的脑海中,重新构建成一个个名字,一笔笔交易。
她的指尖倏然一顿。
前朝太傅,礼部尚书,还有两位早已告老还乡、不问世事的老将军……这些名字,都曾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如今虽已退隐,但门生故旧遍布朝野。
他们,竟都曾受过宗室主导的旧香政司的“恩惠”,或是子侄入仕,或是沉疴得治。
这份名单一旦曝光,足以让整个大晏朝堂翻起滔天巨浪。
“首使,要立刻上报陛下吗?”阿念在一旁屏息问道。
沈流苏缓缓睁开眼,眸色深沉如井。
她摇了摇头,将账本重新用油布包好,放入一只玄铁匣中,上了三道秘锁。
“不。”她将铁匣递给阿念,“将它封存于香政司最深处的地窖,在匣子周围,用‘凝神露’布下一层薄雾。告诉看守,任何人,包括我,没有手令不得靠近。”
凝神露,是她调制的奇香,蒸腾出的雾气看似普通,一旦有未经许可之人靠近,身上携带的活人气息会立刻让雾气变色凝霜,在来者身上留下一辈子都洗不掉的冰蓝色印记。
阿念不解:“首使,这是铁证如山啊!为何……”
“因为现在还不是清算的时候。”沈流苏的声音带着一丝冷意,“阿念,你要记住,这些人只是棋子,不是执棋人。现在把棋子都扫出棋盘,只会惊动背后那只手,让他把棋盘都给掀了。这些,是我们将来谈判的筹码。”
她是在保全证据,更是在下一盘更大的棋。
此举,既避免了朝局立刻陷入党同伐异的剧烈震荡,又将一把悬在无数人头顶的利剑,牢牢握在了自己手中。
她话音刚落,殿外便传来内侍通传,皇帝身边的近侍太监高福到了。
高福带来了皇帝的赏赐,更带来了一句看似不经意的问话:“陛下说,昨夜之事,香政司居功至伟。只是不知,这功过赏罚,沈首使心中可有一份章程?”
来了。
这是试探。
萧玦在试探她,是否会借此泼天之功,将香政司的权力无限扩大,甚至,是否会趁机安插亲信,排除异己。
沈流苏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身从案上取过一份早已写好的奏疏,双手呈上。
“有劳公公回禀陛下,昨夜之乱,香政司不敢居功。”她垂眸,声音清晰而谦卑,“此役能安然度过,皆因三点:其一,天时。惊雷暴雨,扰乱了钟声频率的远播,此乃天佑大晏。其二,地利。禁军反应迅疾,围堵扑救及时,未让香毒扩散,此乃将士用命。其三,人和。陛下坐镇中枢,稳坐太极殿,如定海神针,方能安定民心,使宵小之辈不敢妄动。”
她将所有功劳,归于天时、禁军、以及最重要的——皇帝本人。
对香政司以奇谋破局的惊险过程,竟只字未提。
高福接过奏疏,打开一看,只见这本《香乱溯源疏》洋洋洒洒,分析了香料之于民生的利弊,却唯独在论功之处,将香政司摘得干干净净。
直到奏疏末尾,才有一行极小的朱笔批注,字迹清隽,却力透纸背:
“香可安魂,亦能乱志,愿朝廷慎用其力。”
高福是何等人物,瞬间便明白了沈流苏的用意。
她不争功,不揽权,反而将香政的危险性,提升到了治国方略的高度,提醒君王警惕这股力量。
这是一种远超于权力争斗的大格局。
当奏疏呈到萧玦面前时,这位腹黑多疑的帝王,看着那一行朱批,久久未语。
他原以为自己提拔的是一把锋利的刀,却不想,这把刀,竟还有刀鞘,懂得自藏其锋。
这份不动声色的退让与清醒,比任何邀功请赏,都更能让他动容。
然而,事情的走向,远比沈流苏预想的更为诡谲。
午后,宫中忽然传来消息,西郊那座钟楼的地基,在昨夜的折腾与暴雨冲刷下,竟出现数道深长的裂痕。
司天监官员勘察后,上报称恐有“地脉异动”之兆。
沈流苏心中一动,立刻申请亲赴现场。
在戒备森严的钟楼之下,她蹲下身,仔细观察那些蛛网般的裂缝。
禁军统领在一旁汇报着情况,她却仿佛没听见。
忽然,她鼻翼微动,从一道最深的裂缝中,嗅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与泥土和雨水味截然不同的气息。
那是一股带着淡淡甜腥味的气味。
她瞳孔骤然一缩,立刻从袖中取出一片特制的银叶,凑近裂缝。
只见银叶接触到从缝隙中渗出的无形气体后,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了一层浅浅的紫色。
是“梦引苔”的孢子!
这是一种极其罕见的菌类,能长期寄生于阴冷潮湿的石缝之中,缓慢释放出无色无味的致幻气体。
长期吸入,会使人神思恍惚,极易被外界的暗示所操控。
昨夜的钟声,只是“起爆器”。
而这座钟楼,本身就是一个常年释放慢性毒素的“污染源”!
有人早就在这里布下了局,一个长达数年、甚至十数年的慢性毒局!
昨夜的失败,对他们而言,或许根本就算不上真正的失败。
“封锁这里!方圆五里,任何人不得靠近!”沈流苏猛然起身,声音凄厉,“立刻调取三年来,所有进出过钟楼、参与过修缮的工匠名册,一份都不能少!”
她的心中,已然掀起了惊涛骇浪。一个可怕的推断在她脑海中成形。
当晚,沈流苏将自己关在了百草苑的密室里。
她没有去查阅工匠名册,而是取出了母亲遗留的那把调香铜尺。
她要复盘的,不是昨夜的战局,而是那段被她判断为“倒计时”的、来自地下香窖的敲击声。
她将铜尺贴在耳边,凭着超凡的记忆,在脑中一遍遍重放那“叩、叩、叩……叩叩”的频率。
这一次,她摒弃了先入为主的“倒计时”判断,将那段声响,还原成最原始的声波信号,与沈家秘典中记载的、用以传递信息的“音振码”图谱进行比对。
一个时辰后,当她用特制的香墨,在宣纸上拼出最后一段残缺的信号时,整个人如遭雷击。
那段信号翻译过来,根本不是什么倒计时。
而是一句冰冷的暗语——“归源不可毁”。
归源……不可毁?
“归源原香”,她最后的底牌,那坛足以重置全城香气、洗涤一切香毒的万香之源。
敌人不仅知道它的存在,甚至知道它的真正用途远不止解毒!
昨夜,她将那坛香抬上城楼,作为威慑和最后的保险。
可如今想来,那或许……或许正是敌人计划中,诱使她主动亮出的关键一环!
他们要的不是一场混乱的政变,他们想要的,是“归源”!
夜色深沉,沈流苏独自一人走上百草苑最高处的观星台。
这里曾是她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地方,此刻却成了她俯瞰整个棋局的制高点。
她手中握着那枚从掌事太监那里得来的小铜铃,轻轻一摇。
叮铃——
铃声清越,干净纯粹,一如往昔。
但她知道,一切都已经不同了。
昨夜的雷霆手段,只是炸出了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影子,而那毒蛇的巢穴,仍在京城最深的黑暗中,静静地呼吸、等待。
真正的风暴,从未过去。
远处,皇宫的轮廓在夜色中巍峨而寂静,万千灯火中,一道玄色的身影立于最高的宫墙之上,遥遥望着百草苑的方向,久久未动。
沈流苏收回目光,低头看着掌心的铜铃,任由夜风将她的衣袂吹得猎猎作响。
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潮湿的土腥气,似乎比往日更沉、更闷。
“你们要的不是权力,是‘归源’……”她低声自语,声音被风吹散,“那我就偏不让它归。”
风起,铃响,下一局,已在无声中落子。
而这盘根错节的阴谋,似乎连这天地间的气息,都搅动得不再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