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风拂过庭院,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飞舞。
沈流苏推开殿门,微眯着眼看向那抹初生的天光。
阳光落在她身上,那件由香气凝结的流光长袍已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素净的宫装,唯有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依旧深邃得仿佛能吞噬光线。
王忠已被妥善安置歇下,老太监劫后余生,睡得格外沉稳。
萧玦负手立于廊下,他没有离开,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复杂难明。
他见证了她化身“香主”的全过程,那份震撼至今未消,但此刻,他更关心的,是这股足以颠覆天地的力量,将把大晏引向何方。
“朕已下旨,追封沈氏满门忠烈,恢复你沈家‘天下第一香’的名号。”萧玦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试探。
沈流苏却只是淡淡一笑,走到廊前,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梧桐叶。
“名号是给外人看的,沈家的香,从不为名号而燃。”她抬眸,目光清冽地直视帝王,“陛下,我要一道旨意。”
“讲。”
“即日起,废除大晏立国以来所有‘香禁令’,弛禁天下,无论宫廷民间,无论贵贱贫富,皆可自由制香、焚香、品香。”
此言一出,连萧玦都为之动容。
香,在大晏从来不仅是风雅之物,更是权力、阶级与信息的象征。
宫中有贡香,官府有仪香,民间有野香,界限分明,不可僭越。
如今沈流苏要做的,是彻底打破这道无形的墙。
“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萧玦皱眉,“一旦放开,人心浮动,乱象必生。”
“香不怕多,怕的是被捂住嘴巴。”沈流苏将那片梧桐叶置于鼻尖轻嗅,”
圣旨一下,举国哗然。
京城百姓们起初将信将疑,直到确认香察司不再管制民间用香,整座城池瞬间被前所未有的狂欢所淹没。
街头巷尾,积压已久的香铺被抢购一空。
富贵人家点起了名贵的沉水香,青楼楚馆焚起了魅惑的迷迭香,就连寻常百姓,也舍得花上几文钱,买一把最便宜的艾草或檀木条,在自家门口点燃,祈福去秽。
一时间,整座京城香烟袅袅,仿佛一座盛大的祭典。
然而,这片繁荣的景象,仅仅持续了三日。
第四天清晨,城西的永安坊,怪事发生了。
卯时刚过,本该是早点铺子炊烟升起、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的时辰,今日却是一片死寂。
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街道上空无一人,连一声犬吠都听不见。
阿念奉命带队巡查,刚踏入坊口,便觉一股无形的压抑扑面而来。
他推开一户人家的院门,只见院中一家老小便围着一只香炉,或坐或站,神情呆滞,目光空洞,如同泥塑木偶。
炉中的香早已燃尽,只剩一截灰烬。
可诡异的是,空气中闻不到一丝一毫的香气,仿佛他们点的只是一截毫无气味的朽木。
“主上,出事了!”阿念将采集的香灰样本火速送回香语阁,“整条永安坊,家家户户都在点这种‘哑香’!燃之无烟无味,闻之沉默呆滞,形同活尸!”
沈流苏接过那撮灰烬,捻在指尖细细感受。
她的指尖如今比最精密的仪器还要敏锐,只一瞬,脸色便沉了下来。
“噤声粉。”她冷冷吐出三个字,“前朝酷吏所用的禁物,以七种无味毒草研磨而成,能麻痹喉舌,抑制神思,让人失语,以逃避审讯。此物配方早已失传,为何会重现于世?”
更让她心惊的是,阿念查遍了所有香铺的进货渠道,线索竟如蛛丝般,最终都指向了一个早已被查封的地方——宫中的“安神局”旧库房!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御书房内,萧玦看着三份来自不同地方的加急奏折,面沉如水。
折子上,三名封疆大吏言辞激烈,联合弹劾沈流苏“纵香乱政”,称其妖术惑众,以诡香操控民心,致使万民沉溺于虚幻香气,荒废劳作,动摇国本,请陛下严惩。
“呵。”萧玦将奏折猛地掷于地上,发出一声冷笑,“十年前,他们利用‘香’来构陷忠良,杀人灭口。如今,竟嫌别人闻的香太响了?”
怒意归怒意,他深知此事非同小可。
他亲自来到香语阁,只见沈流苏正立于一幅巨大的京城舆图前,上面用朱笔圈出了好几个“哑香”爆发的区域。
“需要朕下令,重启管制吗?”萧玦沉声问道。
沈流苏摇了摇头,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舆图。
“香没错,错的是想让它闭嘴的人。”她的声音平静却坚定,“陛下,我要查的不是谁点了香,而是谁,让这满城的香,都不敢‘说话’。”
“王总管,”沈流苏忽然转向一旁侍立的王忠,“安神局的旧事,您还记得多少?”
王忠身子一颤,浑浊的老眼陷入了回忆。
他颤巍巍地说道:“老奴记得,每逢祭天大典或重要朝会,为防朝臣议论喧哗,安神局便会向六部衙门供给一种‘静心香’。此香能让人心绪平和,不生杂念。而配方……历来都是由中宫皇后亲定。”
皇后早已失踪,为何她的配方仍在流通?
“您还记得那配方里,有什么特别的辅料吗?”沈流苏追问。
王忠闭目沉思许久,拿起笔,颤抖着写下几味极为生僻的药材。
当看到最后一个名字时,沈流苏的瞳孔骤然一缩。
梦蚕砂。
此物产自极北之地的万丈雪窟,产量稀少,唯有皇室特许的采金卫方可采掘。
它无色无味,混入香中,唯一的特性便是燃烧时会释放一种极其微弱的“香频”。
这种香频凡人无法察觉,却像是黑夜中的灯塔,能被最高阶的香师轻易捕捉。
一个惊人的念头在她脑海中炸开:这不是为了控制百姓,而是为了监听!
有人正利用“哑香”创造一个巨大的静默区域,然后通过“梦蚕砂”的香频,来监听这个区域内任何一丝“不和谐”的声音!
“阿念!”沈流苏眼中寒光一闪,当即下令,“立刻用赤铜与响银,给我打造一座‘回音炉’!”
所谓回音炉,是沈家秘典中记载的一种奇特装置。
它能模拟出上万支香同时燃烧所产生的庞大香火频率,伪装成一处香火鼎盛的民间祭坛,但其内部,却藏着一枚特制的“引频香芯”。
这香芯如同一个漩涡,能将附近所有“梦蚕砂”发出的香频信号强行吸引过来,并反向追踪其最终的接收端!
三日后,夜色如墨。
城南一座早已废弃的香市中央,一座半人高的铜炉被悄然安置。
沈流苏换上了一身满是补丁的粗布衣裳,脸上涂了些草木灰,扮作一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卖香老妪,蜷缩在炉子不远处的阴影里,静静等待。
一连三日,毫无动静。
直到第四天夜半,子时刚过,一道鬼祟的黑影终于如游鱼般滑入寂静的市集。
那人径直走向回音炉,熟练地从炉底的暗格中,取出一枚拇指大小的微型铜管。
就在他转身欲走之际,一道清冷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这么晚了,还来收香火?”
黑影猛地一僵,回头便看到那个“老妪”不知何时已站在他面前,那双在黑夜中亮得惊人的眸子,正死死地盯着他。
那人竟是原安神局的一名老匠人!
被阿念带人制服后,他当场崩溃,痛哭流涕:“大人饶命!小人只是奉命行事啊!上面的人说,每月初一、十五,都要来这里收取‘香语’,送到西华门外第三棵槐树下……他们说,只要京城里还有人敢大声说话,就得想办法,让他们慢慢闭嘴!”
沈流苏接过那枚铜管,拔开塞子,将里面残留的些许粉末倒在掌心。
她轻轻一吹,那些粉末并未散去,而是在空中不可思议地凝成了一行细小的字迹,旋即消散。
“声愈烈,香愈弱——慎之。”
她终于彻底明白了。
幽冥教的残余势力并未消失,他们转入了更深的地下,用一种更隐蔽、更阴险的方式,试图从根基上瓦解她建立的新秩序。
他们要压制的不是某个人,而是“香”本身的发声权!
翌日,沈流苏当众焚毁了所有收缴来的“哑香”。
就在那片废墟之上,她下令建起一座三丈高的白石高台,亲手题名——鸣香台。
“我以香主之名立誓,”她的声音传遍整座京城,“凡心中有不平事、未了愿、难言苦者,皆可来此,点一炷香,诉于青天。香语入云,我不听,神也不管,但天地公道,自会看见!”
此令一出,万民震动。
首日,便有一位寡妇登上高台,点燃白菊香,哭诉亡夫被豪强欺凌致死;有白发苍苍的老者,燃起一把艾草,追忆战死沙场的孩儿;甚至有一名落魄书生,竟点燃了自己用松烟墨写的文章,任那股墨香飘散,痛骂当朝贪官!
无数香烟升腾,交织成一片朦胧的光幕,仿佛将人间的悲欢离合,都清晰地映照在了天空之上。
鸣香台建成当夜,月凉如水。
沈流苏独自一人登上城墙,遥望南方连绵的群山。
新秩序的建立,远比她想象的更难,那些藏在暗处的敌人,比她以为的更狡猾。
忽然,她瞳孔一凝。
只见远处山林的至高点,有微弱的光点在夜色中明灭闪烁。
那不是寻常的篝火,而是一种用特制香火打出的暗号,排列的形状,竟是残缺不全的北斗七星!
有人在用香,向未知的存在传递信息。
沈流苏眯起双眼,极力分辨着那光点闪烁的频率与规律。
那是一种极其古老而复杂的编码方式,看似杂乱无章,却隐隐透着一股熟悉的韵律。
她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想用香来找到我的弱点?”她低声自语,声音被夜风吹散,“可惜……现在的我,不怕香烧得太旺,只怕这天下,还有人不敢点香。”
她转身,对悄然出现在身后的阿念吩咐道:“去,把《香契录》所有失传章节的拓本都找来。今晚,我要亲自为他们谱一首‘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