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之内,烛火摇曳,将墙壁上的人影拉扯得如同鬼魅。
三日了,赵明远那具诡异的尸身依旧停放在乌木板上,不得入殓。
并非无人敢动,而是不能。
那从七窍中渗出的淡金色魂油,非但没有半分凝固的迹象,反而如活物般,在皮肤上缓缓流转,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温热。
有胆大的仵作曾试图用银针触碰,指尖却被瞬间烫起一个燎泡,仿佛那不是液体,而是熔化的金汁。
王忠奉了皇命,在此守了三日三夜。
这位在宫中见惯了风浪的御前掌事,此刻眼窝深陷,布满血丝,可一双老眼却死死盯着尸身,不敢有丝毫懈怠。
就在第三日午夜交子之时,他猛地瞪大了眼。
只见在昏黄的烛光下,赵明远那紧闭的唇缝之间,竟陡然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光亮,一闪即逝,如同错觉。
王忠心脏狂跳,几乎以为是自己熬得久了,眼花了。
他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又等了半炷香的功夫。
那光亮,竟又闪烁了一下!
这次,他看得真真切切!
“来人!”王忠的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速去香察司,请阿念副使!”
一刻钟后,一身黑衣、面容冷峻的阿念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偏殿。
他没有多问一句,目光径直落在赵明远的脸上。
王忠指了指尸身的嘴,压低声音道:“里面……有东西。”
阿念点了点头,从随身的皮囊中取出一对细长的银针和一柄小巧的鹤嘴钳。
他没有丝毫犹豫,左手稳稳地捏住赵明远的下颌,右手用银针轻轻探入唇缝。
只听“叮”的一声轻响,银针似乎碰到了什么坚硬之物。
他手腕一转,用鹤嘴钳精准地夹住那物,缓缓向外拖拽。
一截约莫半指长短、通体温润的极细玉管,被从赵明远的口腔深处取了出来。
玉管之内,竟还藏着半截灰白色的香芯,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焦糊与甜腻混合的怪味。
阿念将玉管置于一方黑布上,又从怀中取出一面特制的熏镜。
那镜面以数层水晶打磨,对着烛火,可将微小之物放大百倍。
他凑近熏镜,仔细观察那截灰白的香芯。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一丝惊骇。
他指着镜中的影像,对王忠做了几个手势,随即在随身携带的纸上飞快写下一行字:“香芯之上,刻有符文,肉眼难辨。”
那符文繁复诡异,盘旋交错,正是沈家秘典《禁香谱》中所记载,早已失传的“九转归冥引”的起阵纹路!
阿念的脸色愈发凝重,他提笔在纸上写下最后的结论,连同那枚玉管样本一同封入密匣,递给身后的亲信:“立刻送至香语阁,交予主使。附言:此香非燃于外,而是自体内点燃。”
香语阁内,沈流苏已闭门三日。
她面前的桌案上,铺满了父亲沈观澜的手札残篇。
这些残篇,是她从沈家祖宅的废墟中,一块块从焦土里刨出来的。
其中关于“内焚香术”的记载,只有寥寥数语,语焉不详,她过去一直无法参透。
直到阿念的密报送达。
当看到“自体内点燃”那六个字时,一道电光猛地贯穿了她的脑海!
她迅速将赵明远的尸检记录与父亲的残篇笔记一对照,所有零碎的线索在这一刻被瞬间串联了起来!
原来如此!
所谓“瞬息归冥香”,根本不是用外力点燃的!
它是以一种极为阴毒的秘法,将香料炼化成可溶于血液的粉末,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服下。
这些粉末会潜伏于经脉之中,如同一颗颗埋藏的火种,只等待一个特定的“钥匙”来引爆。
一旦被触发,便会瞬间由内而外燃烧,在三息之内,将人的魂魄焚烧成那诡异的“魂油”!
而能掌握这等禁术之人,普天之下,唯有当年曾参与癸亥年皇陵封印仪式、接触过《香卫真录》核心机密的老香卫!
沈流苏的指尖微微发颤,一种冰冷的寒意从脊背升起。
她终于明白了幽冥教的目的。
他们不是在追杀知情者……他们是在回收!
回收那些被他们安插进来,却因为某些原因“失效”或“损坏”的棋子。
赵明远,就是一件被废弃的“容器”!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提笔在案卷的边缘,用极小的字迹写下一行批注:“他们不是在追杀,是在回收失败的容器。”
写完,她扬声唤道:“阿念。”
阿念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密室门口。
“进来。”沈流苏指了指桌上的玉管,“用‘逆嗅剂’,反复嗅闻残留气息,我要你反向推演出它的全部配方,以及……点燃它的‘钥匙’。”
她顿了顿,补充道:“结合北陵地宫第七重门开启时,我教给你的‘香钥节拍’,进行反向推演。”
“是。”阿念领命,立刻开始着手调配。
密室内,只剩下各种器皿碰撞的轻微声响和阿念沉稳的呼吸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数个时辰后,当天边泛起鱼肚白时,一直闭目凝神的阿念猛然睁开了眼!
他没有说话,而是抓起笔,在纸上飞快地画出了一道复杂的波形图。
图的下方,他写道:“主使,凶手点燃香咒的节奏,并非来自地宫石门……而是模仿某个人的心跳。”
沈流苏接过图纸,目光落在上面。
那稳定而有力的心跳节律,让她无比熟悉。
是萧玦!
她的瞳孔骤然一缩。凶手的“钥匙”,竟然是皇帝的心跳频率!
这意味着,能窃取到帝王心律,并以此为引来施展香咒的,绝非等闲之辈。
只有那些能够长期伴驾左右的贴身近侍,或是极少数曾陪同皇帝一同进入皇陵核心区域的绝对心腹,才有可能做到!
“传我将令!”沈流苏的声音冰冷如霜,“即刻起,封锁天听殿周边五条巷道,上至妃嫔,下至宫人,任何人携带的香囊、熏炉、脂粉,一律不得入内!违令者,以谋逆论处!”
命令传下,整个后宫为之震动。
香察司的雷霆手段,第一次让所有人感受到了这个新设机构的森然权威。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次日清晨,一名在宫墙根洒扫的老太监,意外地发现了一只被人遗弃的破损陶罐。
他本想当垃圾处理掉,却发现罐子里盛着大半罐黑色的香灰,入手尚有余温。
老太监不敢怠慢,立刻将陶罐送交给了香察司。
阿念亲自查验,很快便从香灰中分离出了两种微量物质……“龙涎髓结晶”与“梦蛊花粉”的混合物。
这正是此前皇后用来制作“傀儡香”,意图操控朝臣的禁香配方!
更关键的是,在陶罐的底部,还压着一片被烧得焦黑的纸角。
沈流苏取过纸角,用特制的油浸法进行显影。
随着油渍慢慢渗透,一行模糊的字迹在纸上缓缓浮现,如同从冥府中爬出的冤魂……“礼部文书房专用”。
崔元!
沈流苏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崔尚书已经被软禁在府半月有余,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他的印章,难道还能自己长腿走路,跑到宫里来不成?
这分明是有人在故布疑阵,想将脏水泼到崔元身上,同时试探香察司的虚实。
她不动声色,命阿念伪造了一份“香察司初审结论”,宣称经过验尸,赵明远系误服了前朝遗留的烈性毒药,与任何禁香无关,此案证据确凿,拟结案归档。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宫中每一个角落。
当天夜里,三更时分,东市一处早已废弃多年的染坊突然火光冲天。
沈流苏早已率领禁军精锐,在四周布下天罗地网。
她一身夜行衣,与阿念二人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潜行逼近。
火光之下,只见两名黑袍人正围着一个火盆,拼命地焚烧着一堆账册。
飞溅的火星中,依稀可见“癸亥名录”、“供香周期”等字样。
就在此时,风向陡然一转。
沈流苏眼中寒光一闪,屈指一弹,一缕无色无味的烟气从她袖中飘出,瞬间融入夜风之中……迷踪雾!
那雾气中夹杂着她特制的致幻香料,吸入者会在不知不觉中陷入幻觉。
其中一名黑袍人猛地吸了一口,身体一僵,随即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眼神涣散,口中喃喃自语:“名单……名单必须更新……香主不能死……”
“动手!”
随着沈流苏一声令下,埋伏的禁军如猛虎下山,瞬间将二人擒获!
从他们身上,搜出了一份用特殊香料写就的“信香母本”复制品,以及一枚入手冰凉的青铜腰牌,上面赫然刻着“外坛执事”四个古篆。
审讯时,二人神志混乱,颠三倒四,反复提及“香火不继,女王将醒”等疯言疯语。
沈流苏冷眼看罢,一言不发地转身步入深夜的雨中。
她走到院中一只无人看管的铜炉旁,将那枚缴获的青铜腰牌毫不犹豫地投入炉中。
熊熊炉火舔舐着青铜,火焰瞬间腾起诡异的青蓝色。
她凝视着那跳动的火焰,低声对身后的阿念道:“告诉北陵守军,今夜子时之前,我要看到所有在册登记的‘已故香卫’墓碑拓片,一份不少地送到我的案头。”
远处,雷声滚滚,大雨滂沱,仿佛要将这深宫中的一切罪恶都冲刷干净。
而回到香语阁的沈流苏,已在她的桌案上,摆上了第三只小巧的琉璃瓶。
上面贴着一张新的标签,字迹清冷而决绝。
第三份祭品……请君入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