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月无光,天地间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墨色。
北陵地宫入口,阴风如刀,刮过萧玦亲设的三道禁军防线,士兵们甲胄森然,却不敢越雷池半步。
他们的皇帝,此刻正亲自坐镇于百步之外的行宫高楼,目光如鹰隼,死死盯着那片吞噬了光明的黑暗。
而那黑暗的中心,沈流苏的身影如一缕孤烟,已然融入其中。
她孤身一人,怀中仅三物:指引方向的沈家罗盘,维系心神的启灵膏,以及盛放着父亲执念的送行香炉。
“大人,东南一十三步,风旋有异。”
身后,黑暗中传来一声极轻的鸟鸣,这是她与阿念约定的信号。
阿念虽聋,却能“看”见空气的流动。
他隐于暗处,以手势化作鸟鸣,为她指引着巡逻暗桩的气流破绽。
沈流苏会意,脚步轻移,身形如鬼魅般绕开一处看似寻常的假山。
果然,假山背后,两个幽冥教徒的影子一闪而过。
一路有惊无险,她终于站在了那扇巨大的青铜门前。
门上,密密麻麻的《香经》经文颠倒刻印,散发着一股扭曲而古老的气息,仿佛是正道的嘲讽与亵渎。
这便是沈家失传的“逆息封印术”,是血脉与呼吸的终极考验。
她缓缓闭上眼,将外界的一切隔绝。
胸腔起伏,呼吸的节奏在瞬间改变……三短,两长,而后是短暂到几乎令人窒息的一次屏息。
这是《逆息诀》中最精妙的一环,是以自身的小天地,去共鸣封印的大循环。
嗡……
随着她最后一口气息的吐出,那扇死寂的青铜门上,一个倒写的“香”字率先泛起了微光。
紧接着,光芒如水银泻地,顺着笔画流淌,点亮了每一个经文!
轰隆隆……
沉重的机括转动声响彻地底,青铜门缓缓向内开启,一股混合着尘土与奇异芬芳的古老空气扑面而来。
第二层殿内,竟无灯自明。
四壁之上,镶嵌着无数拳头大小的“夜照砂”,这种只在极阴之地才会生成的矿石,散发着清冷而惨白的光芒,将殿内映照得如同鬼域。
光芒交错,在地面投射出无数狰狞扭曲的影子,仿佛有千百个亡魂正在殿内狂舞。
沈流苏刚踏入一步,异变陡生!
“咔嚓!”
脚下的青砖猛然下陷半寸,机括声大作!
四面墙壁的暗格中,“噗噗”喷出大片浓郁的黄绿色毒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殿中央席卷而来!
毒雾之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瞬间钻入鼻腔。
沈流苏心头一凛,却未见丝毫慌乱。
她迅速从袖中取出一枚指甲盖大小的“避尘香丸”,屈指一弹,香丸在空中自燃,没有火焰,只爆开一团浓郁的白色烟雾。
那烟雾仿佛有生命一般,在她周身三尺形成一道如轻纱般的薄幕,将汹涌而至的毒雾尽数隔绝在外。
这是她的“科技”……以相生相克的药理,构建一道看不见的壁垒。
然而,真正的杀招并非毒雾。
她敏锐的嗅觉已经捕捉到了那丝甜腥的来源……是早已绝迹的“迷心藤”汁液,混合了至少十年以上的尸腐之气。
此物不伤人身,却专攻心智,能勾起人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与幻象。
此殿,名为“幻心阵”!
沈流苏双目一闭,不再依赖视觉。
她盘膝坐下,指尖蘸取启灵膏,轻轻点在自己的眉心、鼻尖与耳垂。
“三感融合,启!”
刹那间,她整个人的感知被彻底重构!
嗅觉在无限延伸后,竟化作了另一种形态的“听觉”。
那甜腥的“迷心藤”香气,在她“耳”中不再是味道,而是一段段尖锐、刺耳、毫无规律的音律,充满了蛊惑与疯狂。
而她自制的“避尘香”,则是一曲平和悠远的中正之音。
同时,她的触觉融入其中,皮肤能清晰地“感知”到空气中不同香气流动的“纹理”。
毒雾的流动粗糙而狂暴,避尘香的流动温润而细腻。
在这片由香气构成的混乱世界里,她精准地“听”到并“触摸”到了一条极细的、截然不同的“香径”。
那是一条由殿内“夜照砂”自身散发的、最纯粹的矿石气息构成的无形通路,它未被任何毒香污染,如同一条宁静的小溪,在狂暴的海洋中蜿蜒流向远方。
循着这条无形的“香径”,沈流苏霍然起身。
她时而左行三步,时而右转半圈,脚步看似杂乱无章,却总能在毫厘之间避开那些由“迷心藤”香气最浓郁处形成的幻象陷阱。
终于,她穿过重重迷雾,抵达了大殿中央的高台。
高台之上,并未供奉神佛,而是悬着一面通体漆黑的古镜。
镜面蒙着厚厚的灰尘,边缘雕刻着繁复的鬼面花纹。
沈流苏走上前,看向镜面。
诡异的是,那镜子明明能映出她身后惨白的夜照砂光芒,却唯独映不出她的脸。
镜中空空如也。
不,并非空空如也。
在镜面深处,一个模糊的、身穿玄色宫袍的女子背影,正静静地立在那里。
就在沈流苏心生警惕的瞬间,那背影缓缓转了过来。
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庞,出现在镜中,也出现在她的面前。
玄冥子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脸上带着诡异的微笑。
而她的容貌,竟是十年前被皇帝以“秽乱宫闱”之罪废黜、赐死的惠妃!
“你终于来了。”玄冥子,或者说惠妃,声音轻柔,却带着彻骨的寒意,“沈家的小姑娘,你以为你是来阻止我的?不,你错了。”
她张开双臂,姿态狂热而虔诚:“你是来完成这最后仪式的。每一代凋零的香主,都将以自身的香魂,亲手唤醒下一任幽冥女王……而你,沈流苏,就是我选中的,最好的容器!”
话音未落,她猛地将手中的一炷香插入高台的香炉!
那香通体幽蓝,点燃的瞬间,没有烟雾,只有一道道肉眼可见的蓝色波纹扩散开来。
“九转招魂香!”
沈流苏脸色剧变。
整座地宫在瞬间开始嗡嗡共振,仿佛一头沉睡的巨兽被唤醒。
她体内的香魂,那与生俱来、传承自沈家血脉的灵力,在这一刻彻底失控,如万马奔腾,在她经脉中疯狂冲撞、翻腾,几乎要将她的身躯撕成碎片!
“啊……!”
剧痛之下,她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单膝跪地,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衫。
就在她的意识即将被这股狂暴的力量撕裂之际,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和谐的香气,穿透了“九转招魂香”的霸道气息,被她捕捉到了。
那是……“龙涎”、“凤尾草”和“无根水”的气息!
她的大脑仿佛被一道闪电劈中!
玄冥子所用的“九转招魂香”,其配方中最重要的三味主料,竟然与沈家秘典《香魄书》中记载的“唤神引”一模一样,连配比都分毫不差!
一个被她忽略了许久的细节,猛然浮现在脑海……那块记载着家族秘辛的玉简上,有一句血红色的警告:“香魂一体,双影同现,则女王将醒。”
双影同现……
这不是宿敌之间的争夺,这是……一场跨越了生死的传承!
她们本就是同一个香魂分裂出的两面!
一个是继承了沈家守护之责的“香主”,另一个,则是承载了所有怨念与欲望、意图吞噬一切的“女王”!
“原来是这样……”沈流苏惨然一笑,眼中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决然。
她猛地一咬舌尖,剧痛让她瞬间清醒了半分。
一口滚烫的精血喷出,她反手从香囊中捻出最后一撮“静心兰”的粉末,混入血雾,狠狠吸入鼻息!
以血为引,以静心兰的至静之气,强行逆转体内暴走的香魂流向!
经脉逆行的痛苦远超刚才,但她的神智却在这一刻清明到了极点。
在“三感融合”的极致状态下,她“听”到了一个来自镜子深处、苍老而充满贪婪的呼唤:
“就是现在!献上你的躯壳!吾愿为帝,永镇山河!”
镜中,一个白发苍苍、身穿龙袍的老者幽魂猛地浮现,张牙舞爪地朝着她的头顶扑来,企图在她心神最脆弱的时刻,夺舍重生!
“做梦!”
沈流苏眼中迸射出彻骨的冷意,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起身边的沈家罗盘,带着滔天的恨意与决绝,猛地砸向那面诡异的古镜!
“铛……!”
罗盘精准地砸在镜面中央!
镜面瞬间蛛网般碎裂,而那道道裂纹,恰好折射了从炉中升腾而起的幽蓝香焰,将其汇聚成一道刺目至极的金蓝色光柱,不偏不倚,正中玄冥子惊愕的眉心!
“不……!”
镜碎,阵崩!
那白发老者的幽魂在金蓝光芒中发出凄厉的哀嚎,瞬间化作一缕青烟,彻底消散。
玄冥子则如遭重击,口喷鲜血,倒飞出去,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地宫开始剧烈地震动,顶层的巨石轰然塌陷。
沈流苏再也支撑不住,瘫倒在地,意识陷入一片无边的黑暗。
昏厥前,她耳边只剩下玄冥子最后那句怨毒而虚弱的呢喃:
“容器已损……但女王……终将归来……”
混乱中,谁也没有注意到,一缕微弱的幽蓝色火焰,从破碎的“九转招魂香”残骸中悄然逸出,如同有生命的灵蛇,无声无息地钻入了沈流苏袖中那面已经布满裂痕的罗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