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滴从“生死由卿”四字中渗出的血珠,殷红如泣,悬而不落,在昏暗的灯火下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墨公子瞳孔骤缩,他认得这景象……这是以命为引,强行与施蛊者建立香魂链接的征兆!
此法凶险至极,稍有不慎,沈流苏便会魂飞魄散,彻底沦为蛊香的傀儡。
他不敢迟疑,闪电般从怀中取出一个乌木小盒,捻起一抹墨绿色的药膏,疾点在沈流苏眉心、人中两处大穴。
药膏触及肌肤,一股彻骨的冰凉伴随着奇异的清香瞬间炸开,正是南疆秘制的“醒魂膏”。
榻上,沈流苏原本紧蹙的眉头骤然舒展,苍白如纸的脸上竟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
她长长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猛地睁开了双眼!
那双眸子,没有半分初醒的迷茫,反而清亮得吓人,仿佛在昏迷中经历了一场无人知晓的厮杀,此刻已洞悉一切。
“取我母亲留下的紫穗槐花。”她开口,声音因虚弱而沙哑,但语调却不容置喙,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冷静,“混入‘镇魄露’,立刻派人洒向西华门外的水渠源头。”
苏嬷嬷和小荔枝都是一愣,此时宫中大乱,不先解自身之危,为何要去管宫外的水渠?
“姐姐,你……”小荔枝担忧地开口。
“云隐要的是‘香魂觉醒’,那我们就让她看看,谁才是这宫里真正的香主。”沈流苏打断了他,目光扫过墨公子和陆公子,“她以为这‘梦魇蛊香’广布全宫,便无人可破。却不知,这恰好给了我一张,通往她老巢的地图。”
在方才的香魂共鸣中,她以血为引,神识潜入了那张由蛊香织成的无形大网。
她“看”到了,蛊香虽如水银泻地,遍布宫城,但其核心控制节点,仍在地宫那座被她逆转的镇魂炉,以及与之遥相呼应的观星台底室!
更重要的是,每一处蛊香爆发的节点,都残留着一丝因她沈氏血脉而产生的微弱牵引。
云隐想用她的血脉做钥匙,却没料到,这把钥匙,握在沈流苏自己手里。
她撑着身子坐起,眼神锐利如刀,迅速下达一连串指令:“陆公子,立刻将院中那七具‘逆香炉’移至宫墙东南、西南、西北、东北四角,以及天街、金水河、太液池三处要津。炉中不必再填寒香,全部换上‘断梦炭’,每一块炭上,都要用我的血粉画上‘锁魂印’。”
“墨公子,”她转向蛊术大家,“烦请用你的‘听香丝’,在百草苑屋檐之下,织成一张网。我要亲眼看看,这股邪风,到底想往哪里吹。”
众人虽对这匪夷所思的布置心存疑虑,但见她胸有成竹,无不凛然遵命。
夜色更深,整个皇宫仿佛一座巨大的坟墓,死寂无声。
百草苑内却井然有序,人人各司其职。
陆公子率人将沉重的逆香炉运往各处,墨公子则引着几只通体雪白的活蚕,在屋檐下飞速游走,不过半个时辰,一张薄如蝉翼、肉眼几不可见的蚕丝大网便已悬挂完成。
子时刚过,西华门外的水渠果然起了异动。
奉命在此等候的红娘子死士回报,原本清澈的渠水,竟泛起一层诡异的油光,仿佛有人在上游倾倒了大量油脂。
紧接着,水中竟缓缓浮起数十粒米粒大小的黑色香丸,形如蚁卵,顺着水流朝宫内漂来……这正是“梦魇蛊”的子蛊载体!
消息传回,沈流苏已在苏嬷嬷的搀扶下,站在了“听香网”之下。
她听完回报,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她以为用水送香,便神不知鬼不觉?殊不知香有其性,水,载不了命。”
她取过那面浸血的罗盘,缓步走到院中一处引活水入苑的小渠边,将罗盘平置于岸上。
随即,伸出苍白的指尖,在那道已然凝固的血痕上轻轻抚过,口中低声吟诵起一段古老而拗口的调香口诀。
那口诀并非出自《沈氏香谱》,而是《焚香禁典》中记载的“唤灵篇”,专门用以追溯香气根源。
刹那间,奇景发生!
远处,西华门水渠中,那些正顺流而下的黑色香丸,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的召唤,竟在同一时间纷纷炸裂!
爆开的并非毒雾,而是一缕缕极淡的灰白烟气。
这些烟气并未消散,反而在水面上空扭曲、凝聚,渐渐幻化出一个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他们面目不清,身形虚幻,嘴巴却在无声地翕动,似乎在不断重复着某段听不清的密语。
一直守在旁边的小荔枝死死捂住嘴,才没让自己惊呼出声。
他瞪大了眼睛,指着空中一道离得最近的虚影,声音发颤:“这……这口型……像!太像了!就像王德海王公公临死前,一直念叨的那句‘灯……还没灭’!”
沈流苏眼中寒光一闪,冷声道:“不是像,这就是他的香魂残念。云隐用失传的‘返魂引’,锁住了部分对她忠心耿耿的死士魂魄,再借由这蛊香唤醒,企图在这宫中,组建一支打不死的香奴军!”
她当即下令,让墨公子依照她画出的符文,将所有捕获的香魂残念,用特制的“封忆瓮”尽数收纳。
同时,命陆公子带人,循着听香网上微光闪烁的轨迹,秘密排查各宫所有废弃的井道与暗渠。
两日后,陆公子在坤宁宫后巷一处早已荒废的枯井之下,挖出了一座极为隐蔽的香窖。
窖中阴冷潮湿,竟密密麻麻存放着三百余枚尚未激活的蛊香卵!
而守着香窖的,是两名不起眼的低等女官。
她们本是云隐安插的棋子,早已被蛊香初步控制了心神,只知机械地执行命令。
然而,就在陆公子等人靠近时,百草苑方向飘来的一缕混杂着沈流苏血气的“断梦炭”气息,竟让她们浑身一颤,眼中浑浊的血丝瞬间褪去,恢复了片刻的清明。
沈流苏得到消息,亲自前往。
她没有审问,只是当着二人的面,点燃了一炷她新制的“归心引”。
那香气极淡,初闻似有若无,细品却仿佛带着春日暖阳下,青草破土的勃勃生机,能唤起人心中最深处的柔软和怀念。
香气弥漫间,那两名女官先是茫然,随即眼中蓄满泪水,最后竟是无法抑制地嚎啕大哭。
她们猛地跪倒在地,朝着沈流苏重重叩首:“香主!我们……我们本是芳菲院的旧婢,当年……当年亲眼看到沈夫人被几个黑衣太监抬进冷宫……我们被云隐那妖妇用家小性命威胁,才不得不为她卖命!求香主开恩,我等愿为香主效死,为夫人报仇!”
芳菲院,正是沈流苏母亲贞婉夫人入宫后最初居住的宫苑。
当夜,月华如水,百草苑内却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萧玦一身玄色常服,未带任何仪仗,只领着小荔枝,如一道沉默的影子,踏入了这片宫中最偏僻、如今却也最核心的院落。
他的目光没有落在任何人身上,而是径直走向那张悬在屋檐下的“听香网”。
此刻,丝网上已不再是零星的光点。
一道道或明或暗的微光,自地宫方向延伸而出,沿着宫墙水道,勾勒出一幅完整而狰狞的“全宫香脉图”。
哪里是节点,哪里是源头,哪里有暗哨,哪里藏着杀机,一目了然。
萧玦站在网下,负手而立,久久不语。
那张俊美而冷漠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中,风雷涌动。
良久,他终于缓缓转过身,从腰间解下一枚通体鎏金的龙纹令符,递到沈流苏面前。
“从今日起,你可在宫中设立‘香语阁’,专司勘验诸香、监察异动。”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君王的绝对权威,“凡涉香之事,上至后妃贡品,下至宫人熏香,皆由你部勘查。若查有异,可先斩后奏。”
他转身离去,在踏出院门的前一刻,脚步微顿,并未回头,却留下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朕不信鬼神,但今晚,看着那些飘在水渠上的影子……朕忽然觉得,或许,这世上真有人能用香,照出这深宫里……藏着的鬼。”
话音落,人已远。
沈流苏握着那枚尚有余温的令符,入手微沉,仿佛托着的是整个后宫的生杀大权。
她抬起头,目光望向百草苑东侧那三间一直空置着的厢房,那里,将成为整个大晏王朝独一无二的权力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