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姑娘!不好了!出大事了!”
尖利的呼喊如同一把淬了冰的利刃,骤然划破百草苑的宁静,也刺穿了沈流苏刚刚因找到线索而升起的些许慰藉。
她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本能地将拓印的残页和罗盘塞入怀中,反手合上地窖暗门,身形一闪便已到了房门后。
来人是她在香局一手提拔起来的小宫女春杏,此刻正脸色煞白,连滚带爬地冲进院子,声音里带着哭腔:“苏嬷嬷……苏嬷嬷她不见了!”
沈流苏脑中“嗡”的一声,仿佛有根弦被狠狠拨断。
她猛地拉开门,一把抓住抖得像筛糠的春杏,眼神凌厉如刀:“说清楚!怎么回事?”
苏嬷嬷是当年沈家旧仆,也是看着她长大的半个亲人。
为了在宫中能有个照应,她费尽心力才将嬷嬷安排进内廷司做了个浣衣的闲差。
对她而言,苏嬷嬷是她在这深宫之中唯一的温暖与软肋。
“奴婢……奴婢今晚照例去给苏嬷嬷送您新配的安神香膏,可……可她的屋子门大开着,里面被翻得乱七八糟,人却不见了!”春杏语无伦次,指着院外,“奴婢在门口的石阶下,捡到了这个……”
她颤抖着摊开手心,一枚古朴的银质发簪正静静躺着,簪头雕着一朵小小的、早已磨平了棱角的茉莉花。
那是苏嬷嬷戴了二十年的发簪。
沈流苏的血液刹那间凉到了底。
她一把夺过发簪,飞速冲出百草苑,直奔苏嬷嬷所住的偏僻院落。
夜风凄冷,吹得她衣袂翻飞,心却比这风更冷。
苏嬷嬷的房间果然一片狼藉,桌椅倾倒,衣物被褥被扔了一地,仿佛遭了贼。
但沈流苏只扫了一眼,便断定这不是简单的劫掠。
空气中,残留着一丝极淡、极诡异的甜香,带着一丝麻痹神经的阴冷感。
是“迷魂引”。一种能让人在短时间内神志不清、浑身无力的迷香。
她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凌乱的床铺上。
那里,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个巴掌大的黑漆木盒。
这突兀的整洁与周围的混乱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沈流苏走上前,指尖微微发颤。
她知道,这便是敌人留给她的“战书”。
打开木盒,里面没有金银,没有珠宝,只有两样东西。
一封信,以及一粒包裹在血色蜡丸中的、种子一样的东西。
她展开信纸,上面是用朱砂写就的狂放字迹,笔锋锐利,透着一股邪气与傲慢。
“沈氏后人,别来无恙。”
开头的八个字,让沈流苏的瞳孔骤然紧缩!他们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尔之长辈,正在我处做客。想让她活,便为我种一株花。”
“此花名为‘阴阳双生’。其性至邪,需双体共生。一为草木之体,一为血肉之躯。盒中乃‘阳种’,当以秘法植入草木;而你那位长辈,体内已被我种下‘阴胎’。”
“花开之日,便是你我相见之时。记住,花要双生,人要对半。草木之花生,血肉之躯尚可苟延;草木之花死,血肉之躯立时毙命。你有一月时间,若在月圆之夜前看不到花开,便等着为她收尸吧。”
信的末尾,没有署名,只画着一个诡异的图腾……一盏仿佛即将熄灭的孤灯。
“灯熄了……”
沈流苏死死捏着信纸,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寸寸发白。
这已经不是威胁,而是最残忍的阳谋!
他们将苏嬷嬷的命,与一株从未听闻过的邪花死死捆绑在了一起,逼着她用自己最擅长的技艺,去亲手搭建一个决定亲人生死的倒计时沙漏!
“花要双生,人要对半……”她反复咀嚼着这八个字,一股蚀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这背后,藏着一个她完全陌生的、充满恶意的调香与植物领域。
突然,她想起了什么,猛地看向信中提及的“阳种”所需的“草木之体”。
信中附了一张小笺,上面只有三个字和一幅简笔画……“彼岸花”。
彼岸花,又名曼珠沙华。
传说此花开于黄泉,花叶永不相见,是连接阴阳两界的引路之花。
其鳞茎剧毒,在大晏王朝被列为禁忌之物,宫中绝无可能寻到。
敌人算准了这一点,这是第一道难题。
沈流苏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狂怒与焦灼。
她闭上眼,脑中飞速运转。
她认识的人里,只有一个地方或许能找到这种禁忌之物。
“江湖采药人”,红娘子。
十年前沈家遭难,红娘子的父亲曾受沈家恩惠,得以保全性命。
这份恩情,她一直记着。
沈流苏迅速回到百草苑,用特制的药水写下一封密信,将其卷成细管,绑在了识香神鸟白鹤的腿上。
“去,找到她。”她抚摸着白鹤的羽毛,声音沙哑。
白鹤通灵,发出一声清越的低鸣,振翅没入夜色之中。
做完这一切,沈流苏并未停下。
她换上一身不起眼的太监服,悄然来到了司礼监附近的一间疯人所。
这里关押着一些在宫中犯错或受惊而失心疯的内侍。
阴暗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酸腐的气味。
王公公,那个曾经在焚香阁外提醒她“石敢当”有异的司礼监执事,正蜷缩在角落,抱着膝盖,双目无神地盯着墙壁,口中不断重复着呓语。
“灯……灯熄了……都看不见了……”
沈流苏悄悄靠近,从袖中取出一小撮“醒神草”的粉末,对着他轻轻一拂。
草药的清香瞬间冲入鼻腔,王公公浑浊的眼神有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他猛地抬起头,看到沈流苏,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惊恐地向后缩去。
“观星台……是观星台!他们把灯……搬到天上去了!要……要遮住星星……”他语无伦次地尖叫着,随即又陷入了更深的混乱,“七星转,魂归来……不对,不对!灯熄了!全都没了!”
观星台!
这个地名,与她从“音引石”中听到的信息完全吻合!
沈流苏心头剧震。
原来,“灯熄了”计划的真相,竟是与观星台有关!
他们想利用那“七政照冥仪”,在皇宫的最高处,布下一个惊天大阵!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沈流苏不敢多留,立刻闪身离开。
养心殿内,灯火通明。
萧玦放下手中的朱笔,揉了揉眉心。
贴身小太监小荔枝躬身进来,呈上一封用火漆密封的密信。
“陛下,禁军密报。内廷司浣衣坊宫人苏氏失踪,似被掳走。此外,香局的沈副使行为异常,深夜出入百草苑,并派人快马出宫,似在寻觅急物。”
萧玦的眸子深沉如夜。
他当然知道那个沈流苏。
从她在百花宴上崭露头角,到成为他御前的验香官,这个女人的每一步,看似无心,却都踩在了关键的节点上。
他早已察觉她身世不简单,也默许她利用香局的权力在宫中“种田”,就是想看看,她这颗有趣的棋子,究竟能牵出多大的鱼。
“观星台那边,钦天监的人安排好了么?”他淡淡地问,仿佛苏嬷嬷的失踪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回陛下,已按您的吩咐,将观星台的守卫全部换成了咱们的人,并且在七星主位下,都埋设了您赐下的‘龙涎犀’。一有异香催动,立刻便能察觉。”
“很好。”萧玦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这个沈流苏,突然被人扼住了命脉,倒是有趣。传朕旨意,她要什么,就给她什么。无论是珍稀的土壤,还是禁用的器皿,一律放行。朕倒要看看,她是为了救人,能种出什么样的‘恶之花’来。也顺便看看,逼她种花的人,到底想用这朵花,做什么文章。”
他布下的天罗地网早已张开,如今,只等那个最关键的“饵”,被推上舞台。
两日后的深夜,一道鬼魅般的身影避开所有巡逻的侍卫,翻墙潜入了百草苑。
来人正是红娘子。她一身劲装,风尘仆仆,脸上带着一丝凝重。
“流苏,你要的东西,我带来了。”她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包裹,打开来,里面是几颗紫黑色的、形似蒜头的鳞茎。
鳞茎一暴露在空气中,角落里正在假寐的神鸟白鹤突然发出一声尖锐不安的唳叫,焦躁地扑腾着翅膀。
它感受到了这东西身上所带的、不属于阳间的死亡气息。
“果然是彼岸花。”沈流苏接过鳞茎,神色复杂。
红娘子压低声音道:“这东西邪性得很,我是在一座千年古墓旁才找到的。你要它做什么?还有,你信上提到的‘阴阳双生花’,我遍查古籍,只在一本残缺的孤本上看到一句话……‘此花以血为引,以魂为食,非沈氏嫡传之血,不可控也’。”
“什么?”沈流苏如遭雷击,猛地抬起头,“你说什么?非沈氏嫡传之血,不可控?”
这一刻,无数线索在脑中轰然炸开!
《沈氏调香录·卷贰》的残篇落入云隐之手,那上面记载着沈家最核心的调香秘法;如今,他们又逼着自己培育这需要“沈氏嫡传之血”才能控制的邪花……
这绝非巧合!
敌人不仅仅是知道了她的身份,他们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冲着沈家的血脉和传承来的!
云隐,这个神秘的组织,与十年前的沈家灭门惨案,必然有着千丝万缕、远超她想象的深刻关联!
红娘子看着她煞白的脸,担忧地补充道:“流苏,这太危险了。把人交给我,我拼了这条命,也帮你把苏嬷嬷救出来!”
“不。”沈流苏缓缓摇头,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最终归于一片死寂的坚定,“他们既然设下了这个局,就绝不会让你轻易找到人。现在,我只能陪他们玩下去。”
她看向手中的彼岸花鳞茎和那枚血色蜡丸中的“阳种”,脸上露出一抹决绝而冰冷的笑意。
“他们要我种,我便种给他们看。”
“他们想用苏嬷嬷的命来牵制我,那我就用这株花,来做我的刀刃。”
她走进百草苑最深处的暖房,这里是她的禁地。
她取来一个特制的紫砂花盆,将彼岸花的鳞茎小心翼翼地种入混合了腐殖土与火山灰的秘制土壤中。
然后,她划破指尖,将一滴殷红的鲜血,滴在了那枚“阳种”之上。
种子在接触到她血液的瞬间,竟发出一阵微弱的、仿佛心跳般的搏动。
她深吸一口气,按照信中那歹毒的法门,将这颗搏动的“阳种”缓缓植入彼岸花的鳞茎之中。
做完这一切,她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跌坐在地。
这株寄生在死亡之花上的邪恶造物,将在她的手中,伴随着远方亲人的生命流逝而一同生长。
而她,沈流苏,将成为这世间最残忍的园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