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下午晏明洲都待在房间里没有出门,他翻看着带来的资料,偶尔对着窗外发呆,院子里的老槐树叶子落得差不多了,露出光秃秃的枝桠,几只麻雀在枝上蹦跳,叽叽喳喳的叫声倒是添了几分生气。
陈默在一旁整理行李,时不时偷瞄他,想说什么又不敢,直到下午五点,顾岩的电话打过来才打破了房间里的安静。
“老板,顾岩来电话了,说在招待所后门等咱们。” 陈默挂了电话,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
晏明洲起身整理了一下风衣,确认公文包带系紧才跟着陈默往后门走。
秋末的傍晚来得快,五点多的天已经有些暗了,胡同里的路灯还没亮,只有各家窗户透出的昏黄灯光在青石板路上投下长影。风里的桂花香淡了些,多了几分饭菜的香气,是胡同里人家在做晚饭的味道。
一辆黑色伏尔加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后门,顾岩坐在驾驶座上,换下了白天的干部服,穿了件深灰色夹克,领口随意敞开露出里面的浅灰色秋衣,少了几分机关单位的严肃,多了几分邻家大哥的随和。
“可算等着你们了,我爸妈在家炖着汤呢,再晚就凉了。” 他没下车,只摇下车窗对着晏明洲招手,手里还攥着个笔记本,显然是刚从单位赶过来,还没来得及回家换衣服。
车子缓缓驶离市区,沿途的建筑从密集的四合院筒子楼渐渐变成稀稀拉拉的农家院,矮墙上挂着晾晒的玉米棒子,门口堆着刚收的红薯。
路灯也从密集的水泥电线杆变成间隔老远立在路边的木头杆子,灯光昏暗得勉强能照清前方的路。
最后,车子拐进一条通往西山深处的专用公路,路口立着块刷着红漆的军事管理区牌子,旁边还拉着带刺的铁丝网,透着肃杀的气息。
路两旁是高大挺拔的松柏,枝叶依旧茂密,即便在秋末也透着浓郁的绿意,把外界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
车子行驶在林间小道上,轮胎压过落叶发轻响,偶尔能听到枝桠被风吹动的 “哗啦” 声,安静得有些诡异,只有发动机的轻微轰鸣在林间回荡。
车子先后经过了三道岗哨,每一道岗都有两名穿常服的警卫,手按在腰间的枪套上,眼神锐利,扫过车身时带着审视的警惕,连车窗玻璃都要仔细打量一番。
看到顾岩的车牌后,警卫才会抬手敬礼,动作标准利落,缓缓抬起栏杆放行。
越往里走空气越清新,秋风里混着松针和湿润泥土的香气,连市区的烟火味都淡了许多。
最后,车子在一座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朱红色院门前停下。
院门是老式的对开门,上面刷着崭新的红漆,没有挂任何牌子,只有两个穿常服的哨兵站得笔直。
晏明洲跟着顾岩走进院子,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这不是独栋的别墅,而是一片由三座青砖灰瓦的四合院组成的建筑群,院与院之间用月亮门连接,门楣上雕刻着简单的祥云花纹。
地面铺着平整的青石板,缝隙里长着青苔,踩上去有些滑。院子里种着几棵海棠树和柿子树,海棠叶已经泛红,柿子树上挂着几个橙红的柿子,像小灯笼挂在枝桠上,风吹过轻轻晃动,透着几分秋意。
顾家所在的四合院不大,正屋门口挂着盏新糊的红灯笼,暖黄色的灯光映着门框上褪色的春联,透着浓浓的生活气息。
一个看起来五十多岁的妇人正站在屋檐下,手里攥着条薄款的针织披肩,看到他们立刻快步迎上来,脸上的笑容和煦得像秋日的阳光瞬间驱散了旅途的疲惫。
“这就是明洲吧?可算把你盼来了,路上堵不堵?快进屋,刚炖好的排骨汤还热着。” 她是顾岩的母亲林教授,国内知名的历史学者,穿了件熨烫平整的米白色毛衣,外面披着披肩,羊毛质地柔软,边缘还绣着细小的兰花图案。
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鬓角别着枚银色发夹,金丝眼镜后面的眼睛温和又明亮,声音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软糯腔调,听着就让人心里发暖。
她伸手想帮晏明洲掸掉肩上沾着的落叶,手指碰到昂贵的意大利风衣面料才想起不妥,又轻轻收回手,转而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公文包,包带被攥得有些发热,她能猜到里面装着重要东西:“这包看着就装着要紧物件,我先给你放书房的书架上,没人会动,你放心。”
说着还特意拍了拍包身,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品。
客厅的陈设简单得有些意外,一套半旧的米色布艺沙发,扶手处因常年使用有些磨损露出里面的浅灰色内衬,但洗得干干净净没有半点污渍。
一个红木茶几,表面有几道细小的划痕,是常年放茶杯留下的痕迹,上面摆着个搪瓷茶盘,放着三个白瓷茶杯,墙上挂着几幅装裱朴素的字画,都是顾振邦的老战友或学界朋友赠送的,没有名贵的名家大作。
最显眼的是整整一面墙的书柜,从地板顶到天花板塞满了各种厚厚的书籍,从线装的《资治通鉴》到精装的《全球通史》,甚至还有几本外文原版的历史着作,书脊大多被翻得发白,能看出经常被翻阅,有的书页里还夹着泛黄的书签。
整个房间里没有刺鼻的香水味,没有奢侈品的珠光宝气,只有淡淡的书香混着墨香,还飘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饭菜香,是排骨汤的醇厚香气,像极了普通知识分子家庭的模样,让人浑身紧绷的神经瞬间放松下来。
顾振邦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穿了件普通的浅灰色羊毛衫,领口松了两颗扣子露出里面的白色秋衣领。戴着一副黑框老花镜,镜腿用胶布缠了一圈,显然是戴了很久的旧物。
他手指在报纸上慢慢划过,偶尔会用笔在上面圈点几句,看起来就像隔壁那位爱读报的大叔,半点部长的架子都没有。
听到门口的动静,他才放下报纸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眼睛,指了指对面的沙发,声音温和得像在跟晚辈说话:“来了?快坐,刚泡的菊花茶还热着,秋天干燥,喝点败败火。”
说着还抬手示意茶几上的茶杯,动作自然得像招待自家孩子。
晚饭很快就摆上了桌,用的是一张老式的八仙桌,桌面被打磨得光滑发亮能映出人影,木质纹理清晰可见,一看就是用了几十年的老物件。四个人围坐正好,不用挤挤挨挨,膝盖离桌子还有一拳的距离,透着舒适的分寸感。
饭菜也简单得让人意外,四菜一汤,一盘番茄炒蛋,鸡蛋金黄蓬松,番茄酸甜多汁,汤汁还沾在盘边,一盘清炒西兰花,翠绿鲜亮撒着少许蒜末提香,一盘红烧排骨,肉块炖得软烂,筷子一戳就能穿透,酱汁浓郁,香气扑鼻,外加一锅玉米排骨汤,玉米炖得软糯,排骨脱骨,乳白色的汤面上飘着葱花,香气顺着锅盖的缝隙往外冒,让人闻着就胃口大开。
盘子都是普通的白瓷盘,筷子是实木的,用得有些年头,连盛饭的碗都是粗瓷碗,上面印着简单的蓝花纹。
林教授不停地给晏明洲夹菜,瓷碗里很快堆成了小山,嘴里还念叨着:“多吃点,你年轻,上午应对那些事肯定费脑子,这排骨是家养的,炖了两个小时,你尝尝鲜。”
说着,又夹了一块排骨放进他碗里,眼神里满是疼惜。
席间,顾振邦和林教授绝口不提上午的问询会,只拉着晏明洲聊家常,聊北州的秋景,聊那些无关紧要的旧事,气氛轻松得像真正的家庭聚餐。
“听小岩说,你老家是北州的?” 林教授放下筷子,拿起手帕擦了擦嘴角。
她语气温柔得像在拉家常,眼神里带着回忆的暖意:“我年轻时跟着考古队去北州做过田野调查,住了小半年,那边的秋天特别美,黄土高坡上的谷子黄了像铺了层金毯子。老百姓实诚得很,你跟他们掏心窝子,他们就把你当自家人,就是那会儿交通不方便,去一趟县城得坐驴车,颠得人骨头疼。”
说着还无奈地笑了笑,眼里满是对往事的怀念。
“是啊,秋天的打谷场村里人围着脱粒机忙活着,孩子们在谷堆上打滚,满身都是谷糠。” 晏明洲顺势接话,夹起一块玉米放进嘴里,软糯的口感瞬间勾起设定里的回忆,“还有奶奶煮的玉米粥,熬得稠稠的就着腌萝卜吃,香得能多吃两碗。所以这次回来就想着能为家乡修几条路,让老百姓出门不用再坐驴车,建几所学校让孩子们能坐在亮堂的教室里读书。”
“你那个祖父,我在海外华人史料里见过记载。” 林教授的目光里带着真切的欣赏,语气也软了几分,她抬手给晏明洲续茶,特意避开茶杯缺口的一侧,将温热的茶杯递到他手边,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还连忙缩回带着歉意笑了笑,“他当年在东南亚开纺织厂被当地人排挤,机器都被砸过好几次硬是靠诚信和技术站稳了脚。后来还捐了一大笔钱给北州老家修了两所小学,我去年去北州调研还见过那所学校,操场边的白杨树都长得比房子高了。”
“能在异国他乡白手起家,还没忘本,这份情怀比金山银山都金贵。” 她放下茶壶,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语气诚恳,“咱们华国人最看重的就是根,不管走多远,记得家乡的秋景,记得自己是华国人,就不会走偏。”
晏明洲心里一动,林教授这话看似在夸祖父,实则是在帮他解围,更是在委婉提醒他,在京城比金钱更重要的是跟故土的羁绊,是对国家的归属感。
陈望年骂他资本逐利,顾家却把他往海外华人后代的身份上引,反复强调情怀、忘本,这是在帮他找台阶,也是在为他塑造有根的资本形象,让高层看到他的价值不止于赚钱。
这顿饭吃得很平淡,没有激烈的讨论,没有刻意的拉拢,甚至没提半个资本审查相关的字,却让晏明洲心里暖暖的。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这家人是真心在为他着想,在用一种最体面、最不伤人的方式提点他保护他,像长辈对待自家晚辈一样,没有功利,只有真诚。
饭后,顾振邦放下碗筷,用纸巾慢条斯理擦了擦嘴,又喝了口茶漱了漱口。
他放下茶杯对晏明洲说:“明洲,陪我到书房喝杯茶,咱们爷俩聊几句。”
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温和,像长辈对晚辈的邀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