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海风裹着咸腥气,卷着细碎的浪花飞沫,狠狠砸在龙四脸上。
他脸颊上未干的血污被风刮得发紧,干裂的嘴唇渗出血丝,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海水的凉意钻进喉咙,刺得他胸腔发疼。
他盯着眼前的阿强,这张看了十五年的脸,此刻却陌生得让他浑身发寒。
阿强手里的黑星手枪,枪口对准他额头的位置,金属传来的冰凉触感,让他连指尖都不受控制地发抖。
“阿强……” 龙四艰难地张开嘴,声音嘶哑,每一个字从喉咙里挤出来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为什么?”
他想起十五年前的油麻地街头,阿强被三个小混混按在地上揍,嘴角淌着血还不肯认输,是他扔了根钢管过去,喊了句想活命就跟我走。
从那以后,阿强跟着他,从看场子的小弟做到掌管四海集团所有偏门生意的金牌副手。
走私的船队归他调度,夜总会的安保由他负责,连自己家里的门钥匙,阿强都有一把。
他曾拍着阿强的肩膀说以后我的地盘,有你一半,在这刀光剑影的江湖里,阿强是他唯一敢把后背交给的人。
他想过自己可能栽在 o 记手里,可能被笑面虎的人堵在暗巷砍死,却从来没想过,最后会被最信任的兄弟,用枪指着额头,堵在这偷渡的快艇前。
“为什么?” 阿强看着龙四布满血丝的眼睛,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
眉梢微微下垂,带着几分愧疚,眼神里藏着一丝怜悯,却又很快被解脱的清明覆盖。
海风吹乱了他额前的头发,他抬手把发丝捋到耳后,指尖蹭过耳廓时顿了顿,声音被风刮得有些飘忽,却字字清晰地落在龙四耳朵里。
“四爷,时代真的变了。你还以为现在是十几年前,揣着把刀敢拼命就能在油麻地占一块地盘吗?”
他摇了摇头,眼神里浮起过来人的沧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枪身的纹路。
那把枪还是去年龙四送他的,说是出门在外,多份保障。
“现在的港城,讲的是资本,是规矩。我们这些靠舞刀弄枪走私偷税活着的人,早就该被淘汰了。前段时间,o 记的黄警司找到了我,没带手铐,没穿警服,就穿了件普通的格子衬衫,在尖沙咀那家你常去的茶餐厅,请我喝了杯热咖啡。”
阿强的目光飘向远处的维多利亚港,那里的灯火还亮着,却照不进这码头的阴影里。
“他跟我说,警方已经掌握了四海集团所有的证据,从 78 年第一次从东南亚走私电子元件的账本,到去年冬天往内地运军火的船运记录,连哪个码头的搬运工收了我们的好处,都记的一清二楚。他还跟我说,我女儿今年该上中学了,他认识玛利诺修院学校的校长,可以推荐她进去,那是全港最好的女子中学,学费一年要上千港币,多少有钱人挤破头都进不去,我以前连想都不敢想。”
“他还说……” 阿强的声音突然变得干涩,喉结上下滚了滚,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他可以给我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不是做四海集团的副手,是做一个普通人,早上能送女儿去学校,晚上能陪她吃晚饭,周末能带她去维多利亚公园放风筝,不用再担心夜里听到警笛声就心慌,不用再怕出门被仇家盯上。”
龙四听着浑身猛地一震,像是被人用重锤砸在胸口。
他看着阿强,那双一向阴鸷的眼睛里,这次只剩下深深的绝望。
那种不用提心吊胆、不用双手沾血的普通人生活,是他这辈子都给不了身边任何人的。
“呵呵…… 呵呵呵……” 龙四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寂静的码头上格外凄凉,被海风卷着飘向海面,和远处货轮的鸣笛声混在一起。
他缓缓地举起双手,掌心向上,指尖还沾着从排污口带出来的黑色淤泥,指甲缝里藏着的污垢格外刺眼。
“我输了。”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手电筒的光束扫了过来,阿强身后的快艇阴影里又走出两个穿便衣的警察,手里的枪依旧对准龙四。
龙四没有反抗,只是闭上眼睛,任由冰凉的手铐铐住手腕,那金属的触感,比凌晨的海风还要冷,冻得他骨头都发疼。
第二天清晨,港城的天刚蒙蒙亮,街边的报摊就支起了摊子,报纸被整齐地叠在木板上,红色的头条标题在晨光里格外醒目。
《东方日报》《信报》《明报》《星岛日报》……
无论是销量过百万的市民报,还是主打财经新闻的专业报,头版头条都被同一条新闻占据,连排版都透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雷霆扫穴!粤港警方联手行动,四海、联公乐两大社团龙头双双落网!”
“观塘码头喋血之夜:三百马仔被捕,走私网络彻底瓦解!”
“从江湖霸主到阶下之囚:四海集团覆灭全记录!”
报纸上刊登着一张张极具冲击力的照片:龙四被 ptU 警员按在货场的水泥地上,黑色风衣沾满尘土和血渍,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笑面虎则被反剪着双手,白色唐装上带着血渍,嘴里还在嘶吼着什么,表情狰狞。
几百个马仔抱头蹲在地上,排成长队伍,有人低着头,有人偷偷抬眼张望,脸上满是恐惧。
还有警方从货仓里搜出的证据,码得整整齐齐的手枪,每一把都装着子弹,密封袋里的白色粉末,标签上写着海洛因,成箱的走私手表、电子元件和布料,箱子上还印着东南亚厂家的标志,每一样都让人触目惊心。
整个港城社会都为之沸腾了。
早上七点多,铜锣湾、旺角、油麻地的街头就挤满了市民,有人拎着菜篮子,菜叶子还沾着露水。
有人刚下班,脸上带着疲惫却难掩兴奋,还有上学的学生,背着书包凑在报摊前,踮着脚看报纸上的照片。
议论声此起彼伏,像煮开的水一样热闹。
“太好了!龙四这老东西终于被抓了!以前晚上不敢走油麻地,现在总算能安心了!” 一个穿着围裙的阿姨手里攥着菜篮子,声音洪亮得整条街都能听见。
“可不是嘛!我儿子在码头当搬运工,以前总被四海集团的人收保护费,现在好了,再也不用怕了!” 旁边的大叔接过话茬,脸上满是解气的笑容。
还有人从杂货铺里买了鞭炮,在街边点燃,噼里啪啦的声响比过年还热闹,硝烟味混着早餐摊飘来的粥香和油条的油香,飘满了整条街。
路过的人都停下脚步,看着鞭炮炸开的红色纸屑落在地上,像是给这桩大案画上了一个解气的句号。
那些曾经和龙四、笑面虎有过来往的商界名流、政界要员,却是人人自危。
尖沙咀某栋高档写字楼的顶层办公室里,一位做进出口生意的老板急得满头大汗,手里拿着和四海集团合作的合同,纸张被他捏得发皱,他一边催促秘书:“快点!用碎纸机全部销毁!一点痕迹都不能留。”
一边盯着窗外,生怕楼下突然出现警车。
半山豪宅区的一栋别墅里,一位前议员把家里所有和龙四有关的礼品都装进纸箱,翡翠摆件、进口洋酒、名贵手表,堆了满满两大箱。
他亲自把纸箱搬到车库,让司机偷偷拉去垃圾场,别让人看见,还反复叮嘱: “路上别停车,直接走”。
就连一些常年和社团有保护费往来的小店主,也赶紧把藏在柜台下的账本找出来,在煤气灶上点燃。
看着账本烧成灰烬,他们还不安地四处张望,生怕被邻居或者巡逻的警察看到。
一场席卷港城上流社会的风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拉开了序幕,每个人都在慌乱中试图撇清自己,生怕被这桩大案牵连。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广州第一看守所。
一间阴暗潮湿的监仓里,龙啸云蜷缩在角落的草席上,身上的囚服又薄又旧,领口处磨出了毛边,还沾着不知名的黄色污渍。
他抬起头,眼神呆滞地看着墙上那片被铁栏杆分割成无数小块的天空,外面的光线透过栏杆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却暖不了这冰冷的监仓。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霉味和汗臭味,混合着墙角排水沟里飘来的腥气,让人闻着就恶心。
自从被抓进来,龙啸云所有的嚣张跋扈都被磨得一干二净。
以前在港城,他是呼风唤雨的龙少,出门有马仔前呼后拥,吃饭有老板点头哈腰,随手就能扔出几百块港币当小费。
可在这里,每天要早上六点起床,叠被子要叠成豆腐块,吃饭要排队打饭,菜里只有几片青菜叶子,说话大声点都会被狱警呵斥。
他现在每天想的,不再是怎么找晏明洲报仇,不再是怎么夺回被抢的地盘,而是父亲龙四什么时候能把他捞出去。
在他心里,父亲是无所不能的,只要父亲想,没有办不成的事,就算是内地的看守所,父亲也能打通关系把他救出去。
就在这时,监仓那扇厚重的铁门被人从外面打开。
一个看起来和龙啸云关系不错的狱警走了进来,他穿着蓝色的警服,袖口挽到小臂,手里捏着一份《羊城晚报》。
他左右看了看监仓里的其他犯人,见没人注意,赶紧把报纸塞到龙啸云手里。
“龙少,” 狱警压低声音,嘴唇几乎贴在龙啸云耳边,脸上带着几分同情,指了指报纸的头版位置,“看看吧,外面出大事了,跟你家里有关。”
龙啸云愣了一下,疑惑地接过报纸。
纸张边缘有些潮湿,像是被汗水浸过,他慢慢展开。
当他的目光落在头版头条那个标题上,看到照片里父亲被警察按在地上的狼狈模样时,他的大脑 “嗡” 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手里的报纸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纸张落地的声响在安静的监仓里格外突兀。
“不…… 不可能……” 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蚊子叫,一向骄傲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他双手撑在地上,身体微微发抖,“这是假的…… 是报纸乱写的!是那个姓晏的搞的鬼!他故意伪造照片,故意让报纸登假新闻,想让我害怕!想让我在里面崩溃!”
龙啸云疯狂地摇着头,伸手捡起报纸,死死抓着报纸的边缘,指甲都快嵌进纸张里。
他盯着照片里父亲的脸,父亲的头发凌乱,脸上沾着尘土,眼神空洞,完全没有了平时的威严。
他又看了看标题下的文字,每一个字都毫不留情地刺穿他所有的幻想:“四海集团核心成员全部落网,走私网络彻底瓦解,龙四涉嫌走私、贩卖军火、行贿等多项罪名被依法逮捕……”
四海集团完了!
他那个曾经不可一世、在香港地下世界呼风唤雨的父亲,也倒了!
他所有的依仗,所有的靠山,在一夜之间轰然倒塌,连带着他最后的希望也碎得一干二净!
“啊 ——!!”
一声凄厉的哀嚎从龙啸云喉咙里嘶吼而出。
他疯狂地撕扯着报纸,撕裂声在监仓里回荡。
报纸被撕成无数碎片,飘到其他犯人的面前。
监仓里的其他犯人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赶紧往角落缩,生怕被他波及。
有人偷偷看着他,眼神带着好奇。
龙啸云像是没看见其他人,只是不停地撕扯着报纸,直到手里只剩下一堆碎纸,才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着。
他的嚣张和依仗,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看着满地的报纸碎片,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成了一颗弃子。
被父亲抛弃,被家族抛弃,被整个四海集团抛弃!
他即将在这陌生的内地看守所里,独自面对冰冷的法律审判,独自承受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的牢狱之灾!
极度的恐惧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不想坐牢!
不想在这个阴暗潮湿的监仓里待上十年、二十年!
他会疯的!
他真的会被这里的规矩磨成疯子!
就在这无尽的绝望和恐惧中,一个念头闪电般划破他脑海。
他想起之前律师团队来看他时,那个戴眼镜的律师无意中提到的内地法律条文:“如果犯罪嫌疑人有重大立功表现,比如检举揭发他人犯罪行为,经查证属实的,可以依法减轻或者免除处罚。”
重大立功表现!
减刑!
这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是他能早日离开这个地狱的最后希望!
为了活下去,为了能早日离开这里,他什么都愿意做!
别说是出卖父亲,就算是出卖自己的灵魂,把四海集团所有的秘密都抖出来,他也在所不惜!
“来人!来人啊!!” 龙啸云猛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扑到监仓的铁门前,双手抓住冰冷的铁栏杆。
他用尽全身力气拍打着栏杆,“我要见检察官!!我要举报!!我有重要的事情要揭发!!”
他的声音因为过度激动和恐惧,变得嘶哑又扭曲。
闻声赶来的两个狱警跑过来,看到他这副疯魔的样子,赶紧上前呵斥:“龙啸云!你发什么疯?!赶紧松开手!再闹就把你关禁闭!”
“我没疯!” 龙啸云死死抓着铁栏杆,不肯放手,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迸发出骇人的光,“我要检举!我要揭发!我知道我爸在内地贿赂过哪些官员!从广州到深圳,从海关到税务局,我都知道他们的名字!我知道他们走私的每一条线路!从港城到内地的哪个码头,用的哪艘船,接头人是谁,我都清楚!我还知道他们藏钱的地方!在港城的银行账户,在海外的资产,我都能说出来!”
他对着狱警歇斯底里地嘶吼,声音里满是急切:“让我见检察官!快让我见检察官!我要立功!我要减刑!我能帮你们抓更多的人!我能帮你们破更大的案子!你们快让我见检察官啊!”
狱警被他吼得皱起眉头,伸手想把他拉开,可龙啸云抓得太紧,手指像焊在了铁栏杆上,根本拉不动。
旁边监仓的犯人都探着头往这边看,有的还小声议论着。
狱警怕影响不好,只好一边按住龙啸云的肩膀,一边对着对讲机喊:“报告!一号监仓龙啸云情绪失控,声称要检举揭发,要求见检察官!请求指示!”
龙啸云还在不停地嘶吼,眼泪混合着鼻涕流下来,糊了满脸,曾经的龙少尊严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他看着狱警的嘴在动,却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见到检察官,一定要把知道的都交代出来,一定要立功,离开这个鬼地方!
监仓里的光线依旧昏暗,铁栏杆的影子落在他脸上。
他抓着栏杆的手因为用力过猛,指关节隐隐作痛,可他不敢放手,生怕一松手,这最后的希望也会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