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公社和县里的干部,晏家的院子里暂时恢复了平静。
但所有人的心里都压着一块石头。
特别是晏卫国,他蹲在院子门口的石墩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明洲啊,”他吐出一口浓重的烟圈,忧心忡忡地说道,“今天这事怕是没那么容易过去,那个钱大柱在公社里是出了名的搅屎棍,他今天吃了这么大个亏肯定得记恨上咱,我怕他以后在背后给咱使绊子。”
钱玉芬也在一旁附和:“就是!这种人,明着不敢来,就喜欢在暗地里下蛆,最是恶心人!”
晏明洲看着大伯和大伯娘脸上那朴素的担忧,心中了然。
他知道,这种来自基层的看似不起眼的“软钉子”,往往最能消磨人的意志,也最能拖垮一个项目的进度。
他不喜欢麻烦。
所以,他要用一种一劳永逸的方式来拔掉这根钉子。
“大伯、大伯娘你们放心。”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
当天晚上,喧嚣了一天的晏家终于安静了下来。
晏明洲没有急着休息。
他坐在堂屋那张掉漆的八仙桌前,就着昏黄的煤油灯光,摊开了一张干净的信纸。
这是他问堂妹晏小雅要来的,是小雅平日里宝贝的不得了用来练字的信纸。
他拧开那支他送给小雅的英雄牌钢笔的笔帽,蘸了蘸墨水,陷入了沉思。
灯光下,他的侧脸轮廓分明,眼神深邃,完全不像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更像一个运筹帷幄的棋手在思考着下一步的棋路。
他在思考,这封信该怎么写?
直接向县长告状说钱大柱刁难他?
不行。
这也太低级了。
这样做最多也就是让钱大柱受个处分,不痛不痒。
说不定还会让自己落下一个“仗势欺人”、“爱打小报告”的名声,显得格局太小。
他要的不是惩罚钱大柱这个人。
他要的是借助这件事,彻底扫清所有潜在障碍,为自己的玩具厂铺平一条康庄大道。
他要让安平县所有的干部都明白一个道理——他晏明洲的投资,是县长亲自点头的“头等大事”,谁敢伸手谁就是和全县的发展大局作对!
所以,这封信不能是告状信。
它必须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
思索片刻,晏明洲的眼中闪过一丝明悟。
他提起了笔。
笔尖在信纸上沙沙作响。
一行行清秀而又遒劲的字迹随之出现。
这封信的抬头写的是:
“尊敬的赵德胜县长暨安平县各位领导”。
开头他没有提任何糟心事,而是用最诚挚、最热烈的语言,对县委县政府在他回乡寻亲这件事上所给予的巨大支持和热情帮助,表示了最由衷的感谢。
他洋洋洒洒地用了将近半页纸,来赞扬安平县良好的政治风气和高效的办事效率,把在场的县领导们都捧到了一个相当高的高度。
这,是“先扬”。
随即他话锋一转,开始“不经意”地提到了今天在选址时遇到的那位“令人敬佩”的钱大柱副书记。
他没有在信中说钱大柱任何一句坏话。
相反,他用一种近乎夸张的笔调,将钱大柱塑造成了一个极其“有原则”、“有远见”、“一心为公”的好干部。
他写道:
“……今日在选址过程中偶遇公社的钱大柱副书记,钱书记对于土地使用的审慎态度和对‘国家战略储备用地’这一长远规划的深刻理解,令晚辈深受教育也深感敬佩,他是一位真正把集体利益和国家未来,放在首位的优秀同志……”
“……他提出的关于工厂未来可能倒闭、会给集体留下烂摊子的顾虑,以及对于山林资源保护的担忧都非常有远见,也点醒了晚辈,正是因为有了钱书记这样敢于直言,坚持原则的好干部,我们安平县的未来才充满了希望……”
这番话看似是极尽赞美之能事。
但只要是稍微有点政治头脑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其中那“杀人不见血”的厉害之处!
你在信里把一个基层干部捧得比县长还有原则还有远见?
你把一个在县长已经拍板的事情上公然唱反调的行为,美化成“坚持原则,一心为公”?
你这不是在夸他,你这是在把他放在火上烤啊!
这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赵德胜县长:
——赵县长,您看,您下面这位钱书记可比您考虑得周全多了!他才是真正的好干部!您当初拍板,是不是……有点草率了?
这封信就像一把最锋利的软刀子,看似毫无杀伤力,实则刀刀都戳在要害上!
写完这些,晏明洲又在信的结尾,看似不经意地表达了一丝自己的“苦恼”和“困惑”。
他写道:
“……虽然晚辈已经尽力向钱书记阐述了我的‘可持续发展’方案,并得到了马书记等其他领导的认可,但晚辈依旧能感觉到,钱书记对于我们这种‘外来投资’似乎还存在着一些根深蒂固的、可以理解的疑虑和不信任。”
“……晚辈斗胆猜测,这或许并非钱书记一人的想法,而是代表了一部分基层同志对于‘改革开放’这一新生事物,普遍存在的观望和保守心态。”
“……晚辈对此深感忧虑,我非常希望能在家乡投资,但也害怕因为这些观念上的分歧,而在未来的工作中遇到各种不必要的‘阻力’和‘麻烦’,从而影响到工厂的建设进度,辜负了县领导对我的信任和期望。”
“……我听说南方的几个经济特区,政策更开放,思想更解放,晚辈心中不免有些动摇,恳请赵县长能为晚辈指点迷津。”
信,到这里,戛然而止。
通篇没有一句告状的话,没有一句指责钱大柱的话。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发重磅炮弹,精准地射向了赵德胜县长最敏感的神经!
什么叫“观念上的分歧”?
什么叫“不必要的阻力”?
什么叫“南方特区政策更开放”?
这已经不是暗示了,这几乎就是在明示:
——你要是搞不定你手下这些人,不能给我提供一个稳定高效的投资环境,那我这个“财神爷”可就要挪窝了!
这才是这封信真正的杀招!
写完信,晏明洲将信纸仔细地吹干,然后折好放进一个崭新的信封里。
他没有打算自己去送信访办,也没有打算让晏卫国去送。
他知道,这封信必须通过一个最合适的人,用一种最合适的方式递到赵德胜的案头,才能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而这个人就是县侨办的刘明主任。
第二天一早,刘明主任果然依约开着吉普车来到了晏家,准备向晏明洲汇报关于捐款的初步使用方案。
晏明洲将他请进屋里,听他详细地汇报完后才不紧不慢地将那封信拿了出来。
“刘主任,有件事我想……听听您的意见。”
他将信递了过去。
刘明有些疑惑地接过信,打开仔细地阅读起来。
他看得非常慢,表情也随着信中的内容不断地变换。
从最初的平静到中途的惊讶,再到最后的……震惊和冷汗!
当他读完最后一句话时,他只觉得自己的后背都有些发凉。
好厉害的手段!
好一封“杀人不见血”的信!
他看着眼前这个笑容温和眼神平静的年轻人,第一次从心底里生出了一丝敬畏。
他终于明白,这位晏先生绝不仅仅是一个有钱的“华侨”那么简单。
他的手腕和心计远超他的年龄。
“晏先生……”刘明拿着信,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刘主任,”晏明洲看着他,语气诚恳地说道,“我写这封信,并非是想告谁的状,我只是……有些迷茫,有些担忧,我不知道我回来投资的决定到底是对是错。”
“我把您当成自家长辈所以才想把心里的困惑跟您说说,您觉得这封信,我该不该……递上去?”
他把皮球巧妙地踢给了刘明。
刘明是什么人?
他是在官场里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人精”!
他瞬间就明白了晏明洲的意思。
也瞬间就明白了自己该怎么做。
他将信纸郑重地重新折好放回信封。
然后,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对晏明洲说道:
“晏先生!您放心!您回来投资的决定,是绝对正确的!”
“您信中所担忧的这些问题,不是您的问题,而是我们地方干部的工作没有做到位!是我们安平县的投资环境还存在着一些亟待解决的‘害群之马’!”
“这封信您不用递!”
他紧紧地攥着信封,仿佛攥着一件大杀器。
“因为,我会亲自把您的‘担忧’和‘困惑’,原原本本地向赵县长做一次最详细最深刻的……口头汇报!”
他知道,由他这个侨办主任去“口头汇报”,远比晏明洲自己递信效果要好上一百倍!
这既能表明他“一心为公”,主动为县里解决投资难题的立场,又能将自己和晏明洲这位“财神爷”更紧密地绑在一起!
这是一份天大的“投名状”!
他必须接!而且还要接得漂漂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