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令人窒息的沉默,一直持续到顾言琛将车停在他公寓楼下的地下车库。引擎熄火,世界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声音,只剩下彼此压抑的呼吸。
他没有立刻下车,也没有松开一直紧握着她的手。指尖在她手背上无意识地摩挲着,带着一种流连忘返的贪恋,又像是在进行某种艰难的心理建设。车库顶灯苍白的光线从挡风玻璃透进来,照亮他半边脸颊,那棱角分明的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冷硬的石头。
“到了。”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沉寂。
小溪“嗯”了一声,想去解安全带,他却先一步倾身过来,手臂越过她,替她按下了释放钮。“咔哒”一声轻响,在安静的车厢里格外清晰。他靠得很近,身上清冽的气息混合着车厢皮革的味道,瞬间将她笼罩。但他没有像往常那样顺势吻她,只是动作顿了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她心悸——有浓得化不开的温柔,有深不见底的疲惫,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决绝。
“上去坐坐?”他问,语气听起来像是随口一提,但握着她的手却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小溪看着他眼底的红血丝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倦色,点了点头。她心里有太多疑问和不安,需要在一个相对私密的空间里,或许才能得到解答。
电梯平稳上行,镜面墙壁映出两人沉默并肩的身影。他依旧牵着她的手,但目光却落在不断跳动的楼层数字上,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小溪看着镜子里他紧绷的侧脸,那句盘旋在心头许久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
“顾言琛,你是不是……”
“叮——”
电梯到达的提示音打断了她未尽的问话。
他像是被这声音惊醒,迅速收回目光,牵着她走出电梯,走向公寓大门。开门,按亮玄关的灯,暖黄色的光线驱散了门口的昏暗,却驱不散弥漫在两人之间那无形的低气压。
公寓里依旧整洁,却少了些烟火气,仿佛主人已久未归家。空气中飘浮着淡淡的、属于他的冷冽清香,但不知为何,小溪却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来自外界的冰冷气息。
顾言琛脱下西装外套,随手搭在沙发背上,动作显得有些烦躁。他扯了扯领带,却没有完全解开,只是让它松垮地挂在脖子上。他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望着窗外璀璨的城市夜景,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和沉重。
小溪站在他身后,没有打扰他。她能感觉到,他正在酝酿着什么,或者说,正在承受着什么。
就在这时,他放在茶几上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剧烈地震动起来。那嗡嗡声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像一道催命符。
顾言琛的背影猛地一僵。
他没有立刻转身,但小溪清晰地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瞬间握成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震动持续着,固执得令人心慌。
他终于缓缓转过身,目光先是落在那个不断闪烁、显示着“父亲”二字的手机屏幕上,那眼神,冰冷得像是在看一个敌人。然后,他抬眸看向小溪,嘴角艰难地扯动了一下,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为一个无声的、带着歉意的眼神。
他走过去,拿起手机,手指在接听键上悬停了一瞬,最终还是划开了屏幕。
“爸。”他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里的沉稳冷静,听不出丝毫情绪,仿佛刚才那个在车里沉默紧绷、此刻背影僵直的男人只是她的错觉。
电话那头说了些什么,小溪听不清,只能看到顾言琛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迅速松开。
“现在?”他问,语气平淡。
对方似乎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顾言琛沉默了几秒,目光再次扫过小溪,那一眼极快,却包含了太多的无奈和……某种让她心沉的预兆。
“好,我知道了。半小时后到。”
他挂断了电话,将手机随手丢回茶几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抬手,用力揉了揉眉心,脸上是无法掩饰的疲惫和……认命般的颓然。
“小溪,”他转过身,面对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我……得回老宅一趟。我爸找我。”
老宅。父亲。
这两个词像两块巨石,重重砸在小溪的心上。之前所有的不安、猜测,在这一刻几乎得到了证实。那个电话,果然不是普通的工作电话。
“现在?这么晚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嗯。”他走上前,伸手想碰碰她的脸,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她肌肤时顿住了,转而落在她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动作带着一种安抚,却又显得那么无力,“有点急事。我尽快回来。”
他看着她眼中显而易见的担忧和恐惧,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想告诉她别怕,想承诺一切有他,可那些话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在家族绝对的意志面前,他个人的承诺,脆弱得不堪一击。
“你……”小溪抓住他的衣袖,指尖冰凉,“是因为我们的事吗?”
顾言琛喉结滚动了一下,避开了她直直望过来的、清澈得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他无法欺骗她,却也不能在此刻说出那个残酷的真相。
“别胡思乱想。”他最终只能给出这样苍白的安慰,声音低哑,“等我回来,我们再谈,好吗?”
他弯腰,拿起刚刚脱下的西装外套,重新穿上。动作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郑重,仿佛要去赴一场生死未卜的战役。
“我送你回学校?”他系着扣子,问道。
小溪摇了摇头,强压下心头翻涌的酸涩:“不用了,我自己打车回去就好。你……快去快回。”
她不能让他分心,更不能成为他的拖累。即使预感到了风暴将至,她也只能站在原地,等待命运的宣判。
顾言琛深深地看着她,那目光像是要将她的模样刻进骨血里。最终,他点了点头,没有再坚持:“到家给我发个信息。”
“好。”
他拿起车钥匙,走向门口。在手触碰到门把手的瞬间,他停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只是背影显得愈发僵硬。然后,他拧开门,走了出去。
门“咔哒”一声轻轻合上,隔绝了他的身影,也仿佛将最后一丝温暖带离了这个空间。
小溪独自站在空旷的客厅中央,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四面八方涌来,紧紧包裹住她。她缓缓蹲下身,抱住自己的膝盖,将脸埋了进去。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的气息,可那冰冷的预感,却像毒蛇一样,缠绕上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她知道,有什么东西,就要改变了。也许,就在今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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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家老宅,坐落在城市另一端幽静的半山腰,与其说是一处住宅,不如说是一座象征着权力与地位的森严堡垒。夜色中,庞大的建筑群只有零星几点灯光,像蛰伏的巨兽冰冷的眼睛。
顾言琛的车驶入雕花铁门,沿着蜿蜒的车道滑行,最终停在那栋主楼前。他熄了火,却没有立刻下车,只是坐在驾驶座上,透过车窗望着眼前这栋他从小长大、却从未真正感到过温暖与归属的建筑。
书房的位置亮着灯,那昏黄的光线,在他眼中却如同审判的号角。
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胸腔里翻涌的情绪,却发现只是徒劳。愤怒、不甘、无力、还有一丝对即将到来一切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
最终,他推开车门,走了下去。夜风带着山间的凉意吹拂在他脸上,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燥郁和沉重。
佣人安静地为他打开厚重的实木大门,恭敬地垂首:“少爷,老爷在书房等您。”
他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径直穿过空旷而奢华、却冷得像博物馆的大厅,踏着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台阶,走向二楼的书房。
书房的门虚掩着,一丝光线和淡淡的雪茄烟味从门缝里溢出。
他抬手,敲了敲门。
“进来。”里面传来父亲顾弘深沉稳而听不出情绪的声音。
顾言琛推门而入。
书房很大,占据了大半个二楼的南侧。一整面墙的红木书柜直抵天花板,里面塞满了各种精装书籍,但顾言琛知道,其中很多连塑封都没拆。另一面是巨大的落地窗,此刻厚重的丝绒窗帘并未完全拉拢,可以窥见窗外沉沉的夜色和远处城市的零星灯火。
顾弘深就坐在那张宽大的、用整块黑檀木打造的书桌后面。他穿着深灰色的家居服,指间夹着一支即将燃尽的雪茄,并没有在看文件,而是好整以暇地看着走进来的儿子,目光平静,甚至称得上温和,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压迫感。
“爸。”顾言琛在书桌前站定,声音平稳。
“坐。”顾弘深指了指书桌对面的椅子。
顾言琛依言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是无意识的戒备姿态。
顾弘深没有立刻进入正题,而是慢条斯理地将雪茄在烟灰缸里摁灭,那动作优雅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然后,他端起手边的紫砂茶杯,轻轻呷了一口,才将目光重新投向儿子。
“最近工作怎么样?”他开口,问的却是无关紧要的问题。
“一切正常。”顾言琛回答,心中那根弦却绷得更紧。他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嗯,”顾弘深点了点头,像是很满意,“你能力不错,这几年在总部也做出了成绩,几位叔伯对你评价都很高。”
他顿了顿,话锋陡然一转,语气依旧平和,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直接划开了包裹在表象下的脓疮。
“所以,家族经过讨论,决定给你加加担子。”
顾言琛的心猛地一沉。
顾弘深仿佛没有看到他瞬间变化的脸色,继续用那种分析商业项目般冷静客观的语调说道:“w市的分公司,这几年发展遇到瓶颈,需要一位有魄力、有能力的年轻人去打开局面。我们觉得,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w市。距离这里上千公里,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
顾言琛的指尖瞬间冰凉。
“为什么是我?”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总部这边,我手头的项目正在关键阶段。”
“项目可以交接。”顾弘深轻描淡写地打断他,“w市那边更需要你。而且,这也是对你的一次历练。总是在总部的羽翼下,难成大器。出去独当一面,才能真正磨练出来。”
他说得冠冕堂皇,每一个字都无懈可击,充满了对晚辈的栽培和期望。
但顾言琛知道,不是这样的。这根本不是什么历练,这是流放。是家族对他不听话的惩罚,是把他和林小溪物理隔离的最直接、最有效的手段。
他看着父亲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一股怒火混合着巨大的无力感冲上头顶。他几乎要控制不住,想站起来质问他,想大声告诉他,他不要什么狗屁历练,他只要和林小溪在一起!
但他不能。
他太了解自己的父亲,也太了解顾家了。激烈的反抗,只会换来更残酷的镇压。
他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
“什么时候出发?”他问,声音低沉得可怕。
“调令已经准备好了。”顾弘深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夹,推到顾言琛面前,动作流畅自然,仿佛早已准备好了一切,“下周一。时间有点紧,但这几天,足够你完成交接和……处理一些私事。”
“私事”两个字,他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不言而喻的暗示。
顾言琛的目光落在那个文件夹上。白色的封皮,右下角印着顾氏集团烫金的徽标,冰冷而权威。他伸出手,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翻开了文件夹。
里面只有薄薄一页纸。
是一份人事调令。
清晰的黑色宋体字,列明了他的姓名、职位,以及新的任职单位和地点——w市分公司,总经理。后面跟着赴任时间。
而最刺眼的,是备注栏里那一行小字:“此次外派为期三年,期间需常驻w市,无特殊情况不得擅自离岗。”
三年为期。
这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他的视网膜上,带来一阵尖锐的灼痛。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模糊了一下,耳边嗡嗡作响。
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隔着千山万水!而且,“不得擅自离岗”,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被变相地软禁在了w市,意味着他连偷偷回来看她一眼都可能被视作违规!
这根本不是调任,这是判决!是用时间和空间,来扼杀他刚刚萌芽、倾注了所有真心的爱情!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父亲,眼眶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痛苦而微微发红,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这是……最终决定?”
顾弘深迎视着儿子几乎要喷火的目光,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的平静。
“言琛,”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在顾言琛紧绷的神经上,“你是顾家的儿子。从你出生那天起,你就享受着顾家带给你的一切——最好的教育,最优渥的生活,以及现在人人艳羡的职位和资源。”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像鹰隼锁定了猎物。
“享受了权利,就要承担相应的责任。顾家的未来,需要的是能够带领它继续前行的继承人,而不是一个会被儿女情长牵绊、甚至不惜违背家族意志的……情种。”
“情种”两个字,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顾弘深的身体微微前倾,带来的压迫感几乎让顾言琛窒息,“一,接受调令,去w市。这三年,对你,对她,都是一个冷静期。三年后,如果你还执迷不悟,或许我们还可以再谈。但前提是,这三年,你们必须彻底断开联系。”
“二,”顾弘深的语气骤然变冷,眼神冰寒如刀,“你可以拒绝。那么,你现在拥有的一切——职位、权力、顾家赋予你的所有资源,都将被立刻收回。并且,我不保证,那个女孩,以及她那个小家,会不会因为你的‘任性’,而遇到一些……本可以避免的麻烦。”
他微微向后靠回椅背,恢复了之前那种掌控一切的姿态,最后说道:
“言琛,你是个聪明人。该怎么选,你自己决定。”
空气死一般寂静。
书房里只剩下古董座钟发出的、规律而冰冷的“滴答”声,像命运的倒计时。
顾言琛死死地盯着那份摊开的调令,盯着那“三年为期”的字样,盯着父亲那张冷酷得不近人情的脸。他胸腔剧烈起伏,血液在血管里奔腾叫嚣,愤怒和绝望像两头凶兽,疯狂地撕扯着他的理智。
他想怒吼,想砸碎眼前的一切,想不顾一切地带着小溪远走高飞!
可是,他能吗?
父亲那句“本可以避免的麻烦”,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抵在了他的软肋上。他可以不在乎自己失去一切,但他不能拿小溪和她家人的安稳去赌!顾家完全有能力、也绝对做得出来!
力量……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他所有的反抗,都显得如此可笑和徒劳。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遮住了眼底那片汹涌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痛苦和猩红。
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因为用力过度,指甲早已刺破掌心的皮肉,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一丝温热的液体,顺着指缝渗出,沾染了西裤的布料。
但这肉体上的疼痛,远不及心脏被凌迟的万分之一。
他输了。
一败涂地。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双原本深邃明亮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了一片死寂的、近乎荒芜的灰败。所有的光芒,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意气风发,都在这一刻,被彻底碾碎。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无法抑制的轻颤,轻轻合上了那份决定了他和小溪命运的调令。
然后,他抬起眼,看向父亲,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血:
“我……去。”
顾弘深看着他,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的神色。他点了点头,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项再普通不过的工作安排。
“很好。回去准备吧。”
顾言琛没有再看他一眼,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这个让他感到无比窒息和绝望的书房。
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那个冰冷的世界。
他靠在走廊冰凉的墙壁上,仰起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像一条濒死的鱼。眼前阵阵发黑,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阵剧烈的、痉挛般的疼痛。
他知道,从他说出“我去”那两个字的瞬间,有些东西,已经彻底崩塌,再也无法挽回了。
而那份冰冷的、带着“三年为期”字样的调令,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上,也刻在了他和小溪之间,那原本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