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阳光正烈,透过市场部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将整个办公区照得一片明亮,甚至有些晃眼。空气里弥漫着键盘敲击声、细微的讨论声,以及中央空调运作时低沉的嗡鸣,一切如常,却又仿佛潜藏着某种不同寻常的紧绷。
林小溪强迫自己专注于屏幕上的市场分析报告,试图用繁复的数据和严谨的逻辑构筑一道防线,将那些翻腾不息的杂念隔绝在外。她刚刚将一份修改好的图表插入文档,内线电话就突兀地响了起来,吓了她一跳。
是总监秘书打来的,言简意赅:“总监通知,十分钟后,顾总会来我们部门视察,大家注意一下办公区域整洁和精神面貌。”
“哐当——”隔壁工位传来杯子碰倒的轻微声响,伴随着同事小杨低低的惊呼和手忙脚乱的收拾声。
像是一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整个办公区的空气瞬间凝滞了一瞬,随即响起一阵压抑着的、窸窸窣窣的骚动。整理文件的声音,快速敲击键盘保存进度的声音,还有女同事们下意识拿出小镜子检查妆容的细微动作……一种无声的紧张感,如同潮水般迅速蔓延开来。
林小溪握着鼠标的手,指节微微泛白。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让她连喘息和准备的时间都没有。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周围那些因为高层视察而略显紧张的普通员工别无二致。她伸手理了理其实并不凌乱的桌面,将那支他多年前送她的、她一直舍不得丢掉的定制钢笔,飞快地塞进了抽屉最深处,仿佛这样就能藏起一段不该存在的过去。动作快得带着一丝仓皇。
心脏不受控制地开始加速跳动,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咚咚”声,在她自己听来,响如擂鼓。她甚至能感觉到血液冲上耳廓带来的微微发热感。
几分钟后,办公室入口处传来一阵规律的、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部门总监略显谦恭的引导声:“顾总,这边请,这就是我们市场部的核心办公区。”
整个办公区霎时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空调运转的声音和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的心尖上。
林小溪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电脑屏幕,屏幕上是一张她刚刚调整好的数据透视表,五彩的方块和线条此刻在她眼中却模糊成了一片混乱的色块。她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僵硬得无法落下任何一个按键。全身的感官却像拉满了的弓弦,高度集中地捕捉着身后的动静。
她能感觉到那脚步声在靠近。
穿过公共办公区。
经过第一排工位。
总监在一旁低声介绍着部门的人员构成和近期主要项目。
那脚步声,平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与她记忆中许多个黄昏,他穿着休闲服,踩着落叶,慢悠悠地走在校园小径上去找她的脚步声,截然不同。
有一个瞬间,那脚步声似乎在她工位斜后方的某个位置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两秒,她的后背瞬间绷紧,像是有电流窜过。但脚步声很快又响起,继续向前。
他是在看别人吗?还是……?
她不敢回头,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不敢瞥向过道。她只能维持着盯着屏幕的姿势,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只是这机器人内部的线路早已短路,火花四溅。
终于,那脚步声来到了她这一排。
她的工位靠近走道。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一个高大的阴影笼罩过来,挡住了侧后方的部分光线,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一股极其清淡、却无比熟悉的,带着雪松与冷冽琥珀调的古龙水气息,若有若无地飘入她的鼻腔。
是他在正式场合惯用的那款香水的味道。过去,她曾窝在他怀里,像只小猫一样嗅着他颈间这令人安心的气息,笑着说这味道像冬日里温暖的森林。而此刻,这同样的味道,却只让她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和心慌意乱。
他停住了。
就站在她的工位旁边。
林小溪的呼吸在那一刹那彻底停滞。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向了头部,让她一阵眩晕。她能感觉到他目光扫过她工位隔板时的细微气流变化。那目光,会是怎样的?审视?好奇?还是……如同台上那般,彻底的冰冷与陌生?
她死死地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用那尖锐的疼痛来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和表面的平静。指甲早已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红痕,但她浑然不觉。屏幕上那些模糊的色块在她眼前疯狂地旋转、跳跃。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就在这时,身旁的总监似乎是注意到了总经理的目光在这个年轻组长身上的短暂停留,或许是出于提携下属的好意,或许是想要展示部门的优秀人才,他适时地、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热情开口介绍道:
“顾总,这位是我们市场部新晋的组长,林小溪。虽然年轻,但工作能力非常出色,尤其在上个季度的‘蓝海计划’中表现突出,刚被提拔不久。”
“林小溪”三个字从总监口中清晰吐出的瞬间,小溪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整个办公区安静得落针可闻,她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倒流的声音。
来了。
命运的审判,就在此刻。
她感觉到那原本扫视她工位的目光,缓缓地、极具分量地,移到了她的脸上。
即使没有抬头,即使她的视线牢牢锁定在屏幕上那片五彩的混沌上,她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目光的存在——冷静,锐利,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没有任何温度,如同手术台上无影灯的光芒,能将人从外到里照得通透,无所遁形。
他会说什么?
会像台上那样,公式化地说一句“好好干”?
还是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问一句“林组长,是吗?”?
或者……更残忍的,他会不会直接说:“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每一种可能,都像是一把悬在她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她恐惧得几乎要颤抖起来。她屏住呼吸,等待着那即将落下的判决。
然而,预想中的任何对话都没有发生。
顾言琛的脚步只是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几乎难以察觉。然后,他侧过头,目光在她低垂的、紧绷的侧脸上停留了不到半秒钟。
随即,一个极其简短、平淡无奇,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疏离感的单音节,从他喉间逸出:
“嗯。”
声音不高,没有任何起伏,听不出任何情绪。就像听到一个完全陌生的、无关紧要的名字,如同听到总监介绍“这是我们的打印机”、“这是我们的饮水机”一样,只是一个客观存在的物体,引不起他丝毫多余的兴趣。
没有质疑,没有寒暄,甚至连多一秒的停留都没有。
那个“嗯”字的尾音尚未完全消散在空气里,他已经转回了头,迈开了脚步,沉稳地、毫不留恋地,走向了下一个工位。那阵熟悉的冷冽香风,也随之从她身边掠过,渐行渐远。
总监似乎也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新老板对这位他颇为看好的年轻骨干会是如此冷淡的反应,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连忙跟上顾言琛的步伐,继续介绍下一个员工。
压迫感消失了。
那道令人窒息的目光也移开了。
林小溪却依旧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耳边反复回响着那一声淡漠到极致的“嗯”。
没有认出她?
还是……认出了,却觉得连一声客套的“你好”都不必给予?
哪一种可能,更让她难以接受?
她说不清楚。只觉得心里那片刚刚经历过惊涛骇浪的湖泊,并没有因为风暴的远离而恢复平静,反而像是被瞬间冰封,凝固成了一块坚硬而寒冷的冰坨。那冰冷的寒意,从心脏开始,迅速向四肢百骸蔓延,让她放在键盘上的指尖,都冻得有些发麻。
原本在脑海中预演过的无数种重逢场景——他的愤怒,他的质问,他的纠缠,甚至他或许还残存的一丝温情……在此刻,都被这轻描淡写的一个“嗯”字,击得粉碎。
原来,最伤人的不是恨,不是怨,而是这种彻头彻尾的、仿佛你从未在他生命中存在过的……漠然。
她一直死死掐着掌心的指甲,终于缓缓松开。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那几个月牙形的痕迹已经深深嵌入了皮肉,甚至隐隐渗出了血丝。但这肉体上的疼痛,远不及心口那片冰封的荒芜来得刺骨。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屏幕上,那片五彩的数据透视表依旧模糊。然后,她转动僵硬的脖颈,视线状似无意地,投向那个已经走到办公区另一端的高大背影。
他正听着另一位资深员工的介绍,微微侧着头,神情专注而冷峻,偶尔点头,间或提出一两个简短的问题。举手投足间,尽是上位者的沉稳与疏离。
阳光从他身后的窗户照射进来,为他挺拔的身形勾勒出一圈冷硬的光边。他站在那里,离她不过十几米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人。
这就是三年后的顾言琛。
一个完全陌生的,属于“顾总”的顾言琛。
而她林小溪,只是他麾下上百名员工中,一个刚刚被他用一声“嗯”轻易略过的,微不足道的“林组长”。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失落、酸楚和某种难以言喻委屈的情绪,如同汹涌的暗流,猛地冲垮了她心中那道本就摇摇欲坠的防线。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一阵剧烈的酸热,视线迅速变得模糊。
她慌忙低下头,假装被屏幕光线刺激到了眼睛,用力地眨动着,拼命将那股不争气的湿意逼退。
不能哭。
绝对,不能在这里哭。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将手指放回键盘上,开始机械地、毫无意义地敲打着一连串混乱的字母和数字,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还在正常地工作,还在正常地呼吸。
ttYjkashd kjashdkjash dkjashd jkahsdkj hasdkjh asdkjh asdkj hasd……
屏幕上,出现了一长串无人能懂的乱码。
就像她此刻的心情,一团乱麻,找不到头绪,也看不到出口。
那声冰冷的“嗯”,如同一个休止符,强行中止了她所有关于过去的幻想与猜测。也像一盆冰水,将她从头到脚浇得透心凉。她终于清晰地认识到,在顾言琛的世界里,那个叫林小溪的恋人,或许真的已经死在了三年前的那个机场。而现在活着的,只是他的下属,林组长。这个认知,让她心痛如绞,却也让她在绝望中,生出一种破釜沉舟的、必须前行的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