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最终还是彻底暗了下去，连同那张照亮他心底最后一丝温暖的笑脸，一同沉入黑暗。顾言琛在车里坐了很久，直到晨曦微露，才驱动车子，却不是回公寓的方向。他需要见她，哪怕只是看一眼，哪怕明知相见只会让分别的痛楚更加清晰。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将车开到A大，又是如何拖着几乎被抽空力气的身体，走到那栋熟悉的教学楼下。正值课间，走廊里熙熙攘攘，充满了年轻学子的喧闹与活力。这些蓬勃的生命力像针一样，刺着他麻木的神经。他靠在冰凉的墙壁上，避开人流，目光死死锁在楼梯口的方向。他知道，这是她下节课的必经之路。
他像个等待审判的囚徒，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脑海中反复演练着见到她该说什么，是继续隐瞒，还是……坦白一部分？可无论哪种选择，结局似乎都已注定。奶奶那句“毁了她”如同紧箍咒，让他任何可能危及到她的念头都胎死腹中。
他瘦了很多，原本合身的西装外套此刻显得有些空荡，挺括的肩线微微塌陷。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青黑，嘴唇因缺水和内心的焦灼而有些干裂起皮。下巴上冒出了些许胡茬，他也无心打理。整个人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被重压碾过的颓败气息，与周围青春洋溢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感。
就在这时，那个刻入骨髓的身影，出现在了楼梯的拐角。
林小溪抱着几本厚厚的管理类教材，微微低着头，随着人流缓缓走下台阶。她穿着那件他觉得很衬她的米白色毛衣，身形单薄得像是随时会被这嘈杂的人潮吞没。她的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眼睑红肿得像两颗核桃，显然是哭了很久，并且没有睡好。
即使隔着一小段距离，顾言琛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周身笼罩的那层悲伤和脆弱。他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让她难过了，他让她哭了。这个认知比家族施加的任何压力都更让他痛苦万分。
几乎是同一时间，小溪似乎感应到了那道过于专注、过于沉重的目光。她下意识地抬起头，视线穿过晃动的人影，精准地捕捉到了靠在墙边，那个她思念入骨、也怨入骨髓的身影。
四目相对的瞬间，时间仿佛骤然凝固。
周围所有的喧闹声、脚步声、谈笑声，都像潮水般迅速退去，世界只剩下彼此。空气仿佛变得粘稠，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阻力。
他看到了她眼中的震惊，随即是翻涌上来的委屈、痛苦，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连她自己可能都未曾意识到的希冀？那希冀像微弱的风中残烛，仿佛他下一句话就能将其点燃，或者彻底吹灭。
她也看清了他。他怎么会……变成这样？那个永远沉稳从容、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顾言琛不见了。眼前的他，憔悴，狼狈，眼底布满了红血丝，那里面盛满了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痛苦、挣扎、愧疚、无力，还有深不见底的疲惫。他看起来像是刚刚在某个不见硝烟的战场上，独自经历了一场惨烈的败仗。
他瘦了太多，轮廓更加锋利，却也更加脆弱。他站在那里，不像是一堵可以依靠的墙，反而像一棵在狂风暴雨中摇摇欲坠的树。
那一刻，小溪心中所有的怨怼和质问，忽然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密密麻麻的心疼，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她心脏生疼。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奶奶跟他说了什么？他为什么会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两人就这样隔着几步之遥，无声地对望着。
他看到她苍白的脸，红肿的眼，抱着书本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她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不安，却又忍不住看向他这个可能带来更多风雨的源头。
他看到她的脆弱，也看到了她强装镇定的努力。这比任何哭闹都更让他心痛。他想立刻冲过去，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告诉她一切都有他在，他会解决所有问题……可是，他能吗？他配吗？他连一个确切的未来都无法承诺给她。
那些在脑海里排练了无数次的开场白，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解释？如何解释？告诉她他要去万里之外，归期未定？告诉她他们强大的家族不容许她存在？告诉她为了她和她家人的平安，他必须“暂时”离开？
每一个字，都将是扎向她的利刃。
可是，沉默同样是一种残忍。
走廊里的人渐渐稀疏，上课铃即将响起。他们不能再这样僵持下去。
顾言琛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吞咽下无数玻璃碎片，口腔里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血腥气。他向前迈了一小步，动作有些僵硬，似乎这简单的动作耗尽了他此刻全部的力气。
他停在她面前，距离近得可以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熟悉的洗发水清香，这味道曾经让他无比安心，此刻却像毒药一样腐蚀着他的意志。
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摩擦着，发出极其沙哑、几乎不像他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恳求：
“我们……谈谈好吗？”
这句话仿佛用尽了他肺部所有的空气。说完之后，他屏住呼吸，心脏悬到了嗓子眼，等待着她的宣判。他害怕看到她眼中的拒绝，害怕她转身离去，哪怕那是他“应该”推动的结局。
林小溪仰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他眼底的痛苦是如此真实，如此浓烈，几乎要将她吞噬。她想起了昨晚冰冷的被窝，想起了无尽的泪水，想起了晓晴担忧的叹息，也想起了自己内心那些关于“未来”的恐惧和质疑。
谈谈？谈什么？谈他们注定没有结果的爱情吗？谈他如何在她和家族之间做出选择吗？
她很想硬起心肠，冷冷地回绝他，告诉他没什么好谈的，然后潇洒地转身离开，保留自己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可是，看着他现在这副样子，那句决绝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她爱他啊。这份爱，并不会因为现实的残酷和内心的恐惧而瞬间消失。它依然盘踞在她的心底，因为他的出现而疯狂滋长，压过了所有的委屈和怨愤。
她看到他下颌紧绷的线条，看到他眼底深处那抹几乎快要碎裂的希冀，和她心中的那一点，何其相似。
或许……或许事情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糟糕？或许他昨晚的沉默和今天的憔悴，正是因为他也在为他们努力抗争？或许，谈谈，真的能有一线转机？
一丝微弱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如同黑暗中挣扎的火苗，在她心中重新燃起。
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间的哽咽，抱着书本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浮木。她垂下眼睫，避开他那过于灼人、也过于痛苦的目光，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道：
“……好。”
只是一个简单的“好”字，却让顾言琛悬在半空的心，猛地坠了下去，却没有落到实地，而是掉进了一片更加迷茫和痛苦的深渊。
她同意了。可他，该如何开始这场注定充满谎言和隐瞒，注定会将她推得更远的“谈话”？
他看着她低垂的、微微颤抖的眼睫，那上面似乎还挂着未干的泪痕。他几乎能想象她昨晚是如何独自一人，在黑暗中默默流泪，等待着一个或许永远不会来的解释。
罪恶感和无力感再次如同巨浪般将他淹没。
他沉默地侧过身，示意她跟他走。两人一前一后，隔着半步的距离，沉默地穿过渐渐空旷下来的走廊。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照射进来，在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却无法驱散笼罩在两人之间的浓重阴霾。
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却带着一种不堪重负的僵硬。她的脚步，轻缓而迟疑，仿佛每一步都踩在未知的荆棘之上。
走向的，不是他们常去的那家充满甜蜜回忆的咖啡馆，而是教学楼另一侧一个相对僻静，供学生讨论用的小型休息区。这里只有几张简单的桌椅，此刻空无一人。
他替她拉开一把椅子，动作依旧带着他固有的绅士风度，只是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小溪默默地坐下，将书本放在桌上，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尖冰凉。
顾言琛在她对面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张窄窄的桌子，却像是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空气再次凝固。他低着头，看着桌面上的木质纹理，像是在研究什么深奥的谜题。他该如何开口？从哪里开始？
直接说“我要走了”？还是先说“我家族不同意”？
无论哪一句，都是将她推向绝望的开端。
他搁在桌下的手，悄然握成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这尖锐的疼痛来刺激自己麻木的神经，来逼迫自己说出那些残忍的话。
而林小溪，则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心像被放在文火上慢慢炙烤，煎熬而疼痛。她看着他紧蹙的眉头，看着他紧抿的嘴唇，看着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近乎绝望的气息，那颗刚刚燃起一丝微小火苗的心，又开始一点点，一点点地冷却，下沉。
她忽然，有点害怕他即将说出口的“谈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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