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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于数术的米藏奉行,松平秀忠大人算准了。他算准了在德川家名即将断绝的关口,他的姐姐、江户城代北条督姬对他的态度会有微妙的变化——这份计算,分毫不差。

可他万万没算到,这份变化并非让他在后方安心管账,而是被那四个身高六尺的新佑卫门“护送”着,前往小田原前线“送粮”。此刻,他正如同一个被裹挟的囚徒,在相模国足柄上郡的山道间徒劳转圈。

让我们暂且抛下这队心思各异的人马,将目光投向庆长五年五月十七日,硝烟弥漫的相模国小田原城。

昨夜那场席卷全城的火情才刚刚平息,但那股木料焚烧的味道依旧在小田原的空气中仍弥漫着。被熏黑的火见橹上,町役人们正警惕地注视着四周,生怕下一息,这座历经百年风雨的巨城,就会重回昨夜那烈焰地狱似的。

大久保忠邻踩着湿滑的登城道往上走,深蓝色阵羽织的下摆扫过砖缝里的焦屑,每一步都能听见靴底蹭过炭粒的“咯吱”声——那是前几天天灯焚城时,守军射偏的火矢烧透望楼木构,掉在城砖上积下的灰,风一吹就裹着焦苦味往鼻腔钻。

身后,两子一侄的脚步声压得极低。长子忠教肩甲上沾着昨夜扑救粮库时蹭上的黑灰,尚未刮净;次子忠为攥着长枪的手泛白,枪尖挑着片烧卷的神社鸟居木片;侄子忠常最年轻,时不时抬头望向外郭上空,喉结滚得频繁——他怕再看见那漫天飘来的“火鬼”。

以往小田原外郭那热闹非凡的街道不见了。原本朝气勃勃的町人们,没有消失。只是不再去忙碌地准备一天的活计,这群灰头土脸的家伙要么蜷缩在废墟中痛苦的呻吟,要么盘桓在瓦砾间逡巡些什么。

如果没有昨夜那场火灾,这时候店铺应该会陆续开张,往日空气中会弥漫着新鲜出炉的米糕香气和淡淡的鱼腥味,如今已经被那浓烈的焦糊味和外堀那些腐尸的腥臭味取代。

“父亲,望楼及火见橹损毁二十五座,天守的椽子也断了三根,昨夜里补的木柱还没干透。”忠教的声音压得低,目光扫过西侧望楼——原本漆成朱红的檐角被熏成墨黑,有根临时补的松木柱歪在那里,缠着的麻绳被晨雾泡得发沉,像根随时会断的稻草。

忠邻没回头,手按在城垛上——砖面还留着天灯坠落时的灼痕,焦黑的印记里嵌着几缕未烧尽的麻纸,是天灯的残片。他顺着城垛望向下方的外郭町:报德二宫神社的鸟居只剩半截,朱红漆皮全被烧卷,神社本殿的屋顶塌了半边,黑烟裹着火星从破洞里冒出来,飘得慢悠悠,却把周围町屋的白墙染出一道道黑痕,像给这座城刻了道疤。

“再缺木,也得把望楼撑住。那可是防控火情和敌情的眼睛。”忠邻的声音比晨雾还冷,目光落在町里的草木灰堆上——那是町民滤水用的,堆得像小土坡,却没几个人敢靠近。有个穿破直垂的老人,蹲在灰堆旁,手里的粗瓷碗豁了个口,正往碗里倒浑浊的水,水面飘着层油花,是前几天羽柴赖陆那狗贼污了地下水脉后的恶果。老人却闭着眼往嘴里灌,刚咽两口就猛地弯腰咳嗽,指缝里渗出血丝,似乎是血痢的症状。

忠教看了眼身后那座能够俯瞰着整个城池和远处的相模湾的雪白天守,此时已经没有了围绕的雪白水鸟,换成了聒噪的乌鸦。而刚一垂目就见到,不远处的井边,十几个町民围着井栏,手里的木桶、陶盆挤得叮当作响,却没人敢先打水——井里还泡着前天被天灯烧着后坠井的足轻,尸身昨天才捞上来,井水却依旧泛着黑,连草木灰都滤不掉那股腥气。有个孩子挤到前面,干裂的嘴唇抿成线,伸手想蘸点井水,却被母亲死死拽住,女人的哭声裹着雾飘过来:“不能喝!喝了会拉血!”

忠常突然指向天空,声音发颤:“伯父!你看!”

众人猛地抬头,只见东南方的箱根山方向,密密麻麻的天灯正顺着风飘来——不是零星几盏,是铺天盖地的白,像一群从雾里钻出来的幽灵,慢悠悠却带着压迫感,往小田原外郭飘。晨雾被天灯的光晕染成淡黄,远远望去,竟像一片会移动的火烧云。

“戒备!快戒备!逆贼‘赖陆’的天灯又来了!”忠邻的吼声炸响在城上,手猛地拔出腰间胁差,刀光在雾里闪了闪。城上的足轻瞬间慌了,有的往箭楼跑,有的手忙脚乱抽箭,弓弦绷紧的脆响混着喊叫声,在晨雾里撞得支离破碎。

天灯借着东南风飘得比预想中快,没等弓足轻列好阵,最前排的几盏已经到了外郭上空。忠教率先下令:“射火矢!烧了它们!” 几个弓足轻立刻点燃箭尾的麻布,火矢带着“咻咻”的锐响射向天空,有盏天灯被火矢擦中,麻纸瞬间燃起来,像个坠落的火球,摇摇晃晃砸向报德二宫神社的残垣——“轰”的一声,神社的木片被引燃,黑烟瞬间浓了三倍,火星溅到旁边的町屋草顶,很快也冒出火苗。

更多天灯被射落,却有漏网的飘进外郭。一盏天灯砸在东侧望楼顶上,麻纸缠在断椽子上,火顺着木构往上爬,足轻们爬上去想拽,却被浓烟呛得直咳嗽,有个足轻没抓稳,从望楼边缘滑下来,摔在町屋的瓦上,“哗啦”一声砸出个洞,半天没动静。

“拦住他!别让他靠近井!”井边的井户奉行突然嘶吼——一个被天灯火星烧着衣襟的町民,疯了似的往井边跑,火已经窜到了头发,他一边尖叫一边扑向井栏,没等奉行冲过去,人已经“噗通”一声坠进井里,水面瞬间冒起白烟,连带着周围的町民都往后退,有人手里的陶盆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就在这救火声、哭喊声、燃烧声鼎沸之际,一种截然不同的、沉闷如巨兽咆哮的声响,从箱根山方向滚滚传来。紧接着,是炮弹划破空气时特有的、令人牙酸的尖啸!

“呜——轰隆!”最终那声塌陷震得所有人目光都呆滞的望向因为持续炮击,而走水的本丸天守。而后越来越多的炮弹裹挟着那尖锐的鸣叫,那一次次的命中之声在天守响起后,坚固的城堡,就像是被金山彦命的重锤砸得墙皮从簌簌掉落,凹陷,皲裂,乃至于出现一个黑洞洞窟窿。

那黑洞内窜着火苗,依稀能看到四处奔逃的人。最终一个火人,坠落时尖叫着坠入町屋,掀起一团新的烈焰!

忠为不敢耽误赶忙带着一队足轻往着火的町屋跑,却被混乱的人群挡住——有町民抱着细软往内郭逃,有火消头扯着嗓子喊“提水!快提水!”,火消同心众们扛着木桶往火场冲,却被逃兵撞得东倒西歪,木桶里的水洒在地上,混着泥成了浆。

忠常攥着长枪,盯着又一批飘来的天灯,声音带着哭腔:“伯父!太多了!射不完!” 他看见一盏天灯砸在草木灰堆上,麻纸燃着的碎片落在老人的破碗里,老人惨叫着往后缩,碗里的浑水洒了一地,火顺着灰堆往周围的町屋蔓延,很快就有三户町屋的草顶冒起烟。

忠邻站在城垛上,看着下方的火海与混乱,胁差的刀鞘被他攥得发白。晨雾早已被烟火染成灰黄,报德二宫神社的黑烟裹着火苗往上升,遮住了半个天空;井边的町民还在推搡,有的往内郭跑,有的往城墙根躲,哭喊声、救火声、天灯燃烧的“噼啪”声,混在一起成了刺耳的轰鸣。

他突然瞥见西侧望楼——那根临时补的松木柱,被天灯坠落的火星引燃,火顺着麻绳往上爬,很快就烧透了木柱,望楼的檐角“嘎吱”一声往下歪,几个还在上面射箭的足轻尖叫着往下跳,摔在城砖上没了声息。

“父亲!望楼要塌了!”忠教冲过来拽他,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内郭的粮库也冒烟了!咱们得撤!”

远处,葡人的臼炮又发出了一声声沉闷的轰鸣中,不过其中竟夹杂了一些密集且清脆的声音。那声音比寻常铁炮声大不了太多,更不是寻常的南蛮大筒的动静。忠邻循声望去,只见一排排双手握持明人三眼铳和端着葡人蛇杆铳的羽柴方铁炮足轻,正在葡人鹰炮与蛇炮的掩护下,开始和外郭城墙上的守军对射。

还没忠邻有所动作,数枚弹丸就贴着他的头皮呼啸而过。还不等他下令反击,己方就有数个弓足轻惨叫着追城,而后便沉入外堀那些肿胀的尸体中没了踪影。

刚欠身躲过一轮铁炮轰击的忠邻,目光死死盯着远处还在飘来的新一轮天灯群——那片白色还在往这边挪,像一片永远烧不尽的火。他突然觉得喉咙发紧,指节抠进城垛的砖缝里,指甲渗出血来却没察觉:外郭的火已经控不住了,内郭的粮库也危在旦夕,而那些还在挣扎的町民、还在射箭的足轻,他们还能撑多久?

晨雾彻底散了,阳光穿过烟火,在地上投下斑驳的黑影。忠邻终于被忠教拽着往后退,身后的望楼“轰隆”一声塌了半边,烟尘裹着焦屑扑过来,呛得他剧烈咳嗽。他回头望了眼混乱的外郭,町屋的火还在烧,天灯还在往下坠,井里的白烟没散,有个孩子坐在灰堆旁,抱着烧黑的碗,哭得撕心裂肺——方才坠井那人的孩子。

“撤到内郭。”忠邻的声音哑得像被烟熏过,却依旧带着硬撑的威严,“让火消头死守粮库,再派一队足轻,把内郭的井水看紧了——谁再敢往井里跳,直接斩了。”

他转身往内郭走,忠教、忠为、忠常跟在后面,脚步声里没了来时的沉重,只剩仓促的慌乱。外郭的火还在蔓延,天灯的光晕还在天空飘,没人注意到,城根下有个穿破直垂的町民,正攥着块染血的三鳞纹木牌,往城墙的暗渠爬去——那是联军之前炸开的早川暗渠入口,此刻正透着点微弱的光。

然而看到白日放灯的远不止对阵的双方,更有刚踏上足柄下郡山道的,羽柴军米藏奉行松平秀忠大人。

秀忠勒住缰绳,胯下那匹驮马不安地踩着蹄子,喷出的鼻息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凝成白雾。他仰着头,望向东南小田原城的方向,倒吸了一口冷气,连呼吸都忘了。

远处的天空,早已不是他所熟悉的相模湾的蔚蓝。数之不尽的白色天灯,如同被惊起的庞大蛆群,正从箱根山的方向源源不断地飘来,缓慢、沉默,却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压迫感,几乎遮蔽了晨曦,将那片天空染成一种病态的、昏黄的颜色。更远处,小田原城的上空笼罩着厚厚的黑烟,即便隔了这么远,似乎也能隐约听到那边传来的、沉闷如雷鸣般的轰响以及一种密集的、仿佛炒豆般的噼啪声。

“这…相模人怎的白日放灯?真是…真是…”他喃喃自语,下意识地想找个文雅点的词,最终却只憋出一句,“…不合时宜。”

骑在他身旁的远山新佑卫门闻言,那张仿佛戴了能面的脸上,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扯动了一下,语气平板无波,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悠然:“大人,白日放灯,别有一番风情。您不觉得,这比夜里的萤火,更显…盛大辉煌么?”

“风情?辉煌?”秀忠猛地扭头瞪向他,声音因惊疑而拔高,“这是打仗!不是盂兰盆节!我看你们和相模人,都他娘的是癫子!”

就在他话音刚落的瞬间,身旁一辆用厚重黑布罩得严严实实、由一匹健骡拉着的大车,突然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从黑布下传来一阵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的、沉闷的“呜呜”声,还夹杂着身体撞击木板的内闷响。

秀忠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什么动静?”他皱起眉,下意识地就驱马靠近,伸手想去掀那黑布,“车里装的什么?活物?”

“大人莫惊。”三好新佑卫门动作极快,几乎是瞬间便策马插到秀忠与货车之间,一伸手,看似恭敬实则强硬地按住了秀忠的手腕。他的脸上依旧挂着那副虚假的笑容,声音压得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不过是些待宰的肉畜,饿得发了性,聒噪得很。惊扰了大人,实在该死。”他嘴上说着“该死”,手上的力道却丝毫未松,仿佛焊在了秀忠的手腕上。

自平安京始,天下哪有不用精米犒劳军士,反用肉畜的道理?

“肉畜?”秀忠挣了一下,没挣脱,心头莫名火起,更是疑窦丛生。他虽是米藏奉行,但也知道军粮辎重何时需要用这种遮遮掩掩的方式运送活物?而且还是在这种前线地带?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他。

“混蛋!”他猛地甩开三好新佑卫门的手,声音里带上了真正的怒意,属于德川(哪怕现在是松平)嗣子的那点残余威严迸发出来,“两军对阵,运的什么肉畜!前线缺粮至此了吗?还是说你们瞒着我运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即便是秽多崽,也该有规矩!”

说着,他不再理会脸色微变的三好新佑卫门,趁着对方一瞬的迟疑,猛地探身,一把攥住那厚重的黑布,用力向下一扯!

“刺啦——”

布帛撕裂的声响刺耳。午后略显刺目的阳光瞬间涌入车内,照亮了车厢内骇人的景象。

那里面根本不是什么牲畜。

是人。

是他觉得眼熟的人。

七八个人,男女皆有,从衣着判断绝非平民。他们被反绑着双手,嘴里塞着破布,绳索深深勒进肉里,脸上满是泪痕、污垢和极致的恐惧。此刻因为突然的光亮,他们全都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拼命地向后缩去,发出更加绝望的“呜呜”声。其中一位穿着紫色缩缅小袖、高髻散乱的中年妇人,秀忠看着竟有几分眼熟——那眉眼,依稀竟与大久保忠邻有几分相似……那是他的女儿!

甚至还有忠邻的庶子,妾室,以及正妻!

秀忠虽然已经料到这次送粮,会变成劝降。可是看到姐姐为了他能立下大功而准备的‘厚礼’还是如遭雷击,猛地向后一仰,差点从马背上摔下去。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指颤抖地指着车内,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他那姐姐所谓的“送粮”是什么意思。这不单单是骗他去前线劝降的由头,更是给他布了一个稳赚不赔的赌局。这个局不用像是阿江说的那样深入敌营,更不用隔着城墙斗不过嘴,反遭人耻笑。

明白了这“粮”,不是给旁人用的!是劝降不成,直接让他用来杀的。而这四个新佑卫门,根本不是押运军粮的,他们就是帮自己杀人的刽子手。届时他秀忠只要点点头,他们四个就可以当着守军的面,替他这个前德川嗣子为赖陆公奉上染血的誓书。

秀忠完全可以想到,那时候眼前这四个大嗓门的家伙,估计就会喊:“大久保忠邻连家人性命都不顾,你辈还妄想在他手下活命吗?”

远山、大道寺、笠原、三好,四名新佑卫门此刻全都沉默地看着他,他们的眼神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审视,仿佛在等待这位“大人”接下来的反应——是崩溃,是顺从,还是……反抗?

山风吹过,卷起地上沙尘,也带来了远处小田原城更加清晰的炮火轰鸣与铁炮嘶鸣。那声音此刻听在秀忠耳中,不再只是战争的喧嚣,而是混合着车内压抑的呜咽声,化作一张巨大的、冰冷的网,将他死死缠住。

他勒紧缰绳,手指关节捏得发白,目光从车内那些绝望的面孔,移向远处燃烧的天空,最后落回到四张毫无表情的脸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

然而松平秀忠没有再说话。他猛地一扯缰绳,调转马头,不再看那辆被黑布重新罩上的货车,也不再理会身旁那四个如同影子的新佑卫门。他沉默地催动坐骑,沿着山道,向着那片被硝烟和火光笼罩的小田原城方向走去。马蹄踏在碎石上,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声响,与他内心翻江倒海的死寂形成诡异对比。

他目光空洞地望着远方。天空中,那些白色的天灯依旧在飘,但此刻在他眼中,已不再是“不合时宜”的奇景,而是催命的符咒。他眼睁睁看着几盏天灯被城头射出的火矢击中,麻纸瞬间膨胀、燃烧,化作一个个耀眼的火球,拖着黑烟,如同陨星般摇摇晃坠向小田原城。它们砸在屋敷上,点燃草顶;落在街道中,引燃杂物;甚至有一盏直接坠入了看似是粮仓的区域,爆起一团更大的火光和浓烟。这不再是战争,这是一场缓慢而精确的火刑,用天空降下的火焰,一寸寸地炙烤、焚毁着这座巨城最后的生机。

就在这片地狱景象的边缘,一队士兵引起了秀忠的注意。他们约莫百余人,穿着混杂的胴丸,但行动间却带着三河武士特有的、略显刻板的章法。然而,最刺眼的,是他们背后统一插着的白色小旗。距离尚远,但那旗上的字迹,秀忠却觉得无比熟悉,甚至能想象出那朱砂未干的样子——“天诛德川”。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他的头顶。这些人口中呼喊的,他们曾经是口口声声喊“誓死效忠德川,保卫关东”豪言的人,但此刻他们背上那血红的四个字,却像四把尖刀,狠狠剜着秀忠的心。他们是降兵,是……“三河阵替”!

更让他如坠冰窟的一幕发生了。那支队伍原本在向前移动,似乎要执行什么任务。但当他们靠近秀忠这一行“送粮”的队伍时,队伍前列的几个足轻突然停下了脚步。他们的目光,越过了领队的武士,越过了飘扬的“天诛”旗,直勾勾地落在了骑在马上、脸色惨白的松平秀忠身上。

那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喧嚣的战场背景音——远处的炮鸣、近处的燃烧、隐约的喊杀——似乎都消失了。秀忠能清晰地看到那些足轻脸上复杂的神情:有惊愕,有茫然,有一闪而过的羞愧,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审视,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在看什么稀有物事般的诡异好奇。

他们认得他。

他们曾经是他的兵,是他德川家的一员。

而现在,他们是为了换在羽柴氏安堵的先锋。这群人就那么呆滞的看着秀忠,像一件货物般被押送向前线,当秀忠走过,队伍停滞了不过几息时间,这群人似乎一下就来了精神,一个个竟然兴奋对着秀忠大喊,“天诛德川!天诛德川!松平秀忠大人出阵了!”

领队的武士没有呵斥,反而双手抱胸看着这场闹剧,等所有人喊累了,那队伍才恢复了行进。

他们走过他身边,没有人再说什么话,只有脚步声和甲胄的摩擦声。但那无声的注视似乎已经说得清楚,“原来大人与我们同路,荣幸之至!”

秀忠僵在马上,握着缰绳的手指冰冷。他明白了,姐姐督姬为他准备的“厚礼”,远不止货车里那些大久保的家眷。眼前这支队伍,这面面“天诛德川”的旗帜,这昔日家臣麻木而审视的目光……都是这份“厚礼”的一部分。她们是要用这血淋淋的现实告诉他:德川已死,关东已易主,他松平秀忠,早已是孤家寡人,除了依附于这场胜利,别无选择。

他抬头,望向小田原城头那面在火光和硝烟中依旧顽强飘扬的三叶葵纹旗,只觉得那旗帜是如此遥远,如此……虚假。

他猛地一夹马腹,不再去看那些叛徒,也不再去看燃烧的天空。他只是沉默地,向着那片注定要吞噬一切的火海,继续前行。背影在弥漫的烟尘中,显得异常单薄,又带着一种决绝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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