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木下上野守忠重多年后,以诸公军记所载汇编之《赖陆公记》曰: 围小田原城三日,赖陆公纳伊奈忠次之策,尽征城外乡民为阵夫。原山林奉行等吏,或困于孤城,或遭诛磔,旧制荡然。遂伐竹如山,日以十万计,良材制弓矢,杂竹皆削为篾。复敛相模、伊豆、武藏之粗纸,以备天灯。
史家寥寥数笔,却囊括了征夫、伐竹、调粮,以及裱糊。全然忘记德川降臣伊奈忠次的辛苦。当伊奈忠次本人刚从印着五七桐纹的阵幕中走出,料峭的春风卷着营地的尘土扑面而来时,那位多年后的上野守忠重殿,如今的足轻大将木下佐助也全然没有写笔记的心思,他指挥着一众民夫将一面面巨大的麻索大网悬在空中。
伊奈忠次听着佐助那一口尾张的粗粝乡言大叫着:“把这防网给俺架牢实了!别他妈觉得春天只刮东南风,不然一阵妖风把那些破灯吹回来,咱们自家大营就得先下一场火雨!”
还没等伊奈忠次细想,竟然遇上了追出来的虎千代(羽柴赖陆)还摆摆手,示意两人一起走走。于是这位降臣,只好与那位一间一尺的巨汉错后了半个身位。
“忠次,你的想法很好。且每一百灯用框架勾连成一个大灯,且用绳拉灯顶活门的法子更是妙策。而几个你说的大灯落下就是场大火。”虎千代说到这里的时候转身看向伊奈忠次,眼中有说不出,藏不住的欣赏。
但是伊奈忠次自己就知道,方才主公刚才不允,是因为役夫中职人太少农人颇多,倒不如以职人督造劣灯更好。箱根山地处小田原东南,春风又已经起了,小田原本就是城町一体的巨城,只要往东南飞,飞不出小田原就会掉下来。天灯无焚城之能,所以损耗的是小田原城中的储水,才是上策。
忠次听到主公和佐助的话,心里虽然百转千回,但是麻索大网根本挡不住自己设计的大灯掉落,一旦风向突变,立刻就会给把网冲破。于是心有余悸的他赶忙欠身道:“在下惶恐,险些误了大事。更何况所耗甚……”
“哎,消耗点劣灯的糙纸怎么了?又不是京都那些书画用的好纸,不过是做些农家自己糊窗都嫌不透光的破玩意。”虎千代说到这里负手而立,看着远方的小田原城,“你设计的是中箭不落的破城利器。而咱们这次是要用民妇一天就能糊数十盏的破玩意,去换他们用良竹,雁翎,铁簇造的良矢,乃至火矢!”
话音落下,伊奈忠次怔在原地,心中的惶恐已被另一种情绪取代——那是一种洞见了更高棋局的恍然与敬佩。他深深俯首,这一次,声音里没了迟疑,只有叹服:“主公明鉴!是臣……目光短浅了。”
“短浅?不必有如此想法。只是小田原城太大了,几次走水拖不垮它。我们……”虎千代的话刚说到这里,就被一阵从东南方新辟出的工地上传来的、更密集的叮叮咚咚敲击声淹没。
伊奈忠次循声望去,竟看到一根根巨大的橡木被捆扎,削平,然后继续“叮叮当当”的敲击了起来,那群被结城秀康带来的下野国人,似乎在筑一座巨大的高台,水谷胜俊扯着大嗓门嚷嚷着:“盟主有令,各高台职人及民夫均登记造册。如勤勉有加,破城之日赏精米三十合。敢有怠惰,一律处斩!”
然而还不等伊奈忠次再做感慨,就听红毛南蛮人中——
“停下!”通译的吼声像刀一样切断了所有敲击声。
伊奈忠次看到那红毛技师激动地指着图纸,对通译飞快地说着什么,手指反复戳着炮窗的位置。通译听完,转身对愣住的工匠们声嘶力竭地大喊:
“表面不可以光滑!覆土!全部覆上黏土!防火防震!开窗切忌过大——!”他用手比划着一个狭窄的方孔,“能容葡人的鹰炮炮身留出八寸余裕即可!大了就是给城上的铁炮当靶子!每层必须扎实多梁多柱,此乃炮台,非筑城!速速加固!”
通译的命令如巨石砸入水面,工匠与民夫们短暂地愣神后,立刻爆发出更甚从前的忙乱。覆土的命令被层层吼叫着传递下去。
远处,被征发来的民夫们赤着膊,喊着粗粝的号子,将和好的黏土用力摔打成一块块土坯,再由另一群人接力般搬运至正在搭建的炮台骨架下。另一些人则用木桶提来更为稀烂的泥浆,用粗麻布裹着,奋力向那些已初具雏形的木质结构上甩去、抹去。黄褐色的泥浆溅到他们的粗麻裤腿上、脸上,也无人顾及。
虎千代对这片喧嚣似乎早已习以为常,他并未再多看那紧张的施工场面一眼,只是信步继续向前走去。伊奈忠次赶忙收敛心神,快步跟上。
没走多远,一阵不同于工匠敲击的、更具节奏感的弓弦弹动声和呼喊声便传入耳中。
只见前方一队弓足轻正列成散线,并非仰角抛射,而是以极小的角度,将一支支箭杆尾部缠着布条的箭矢,尽力射向小田原城头的方向。箭矢的力道并不足以造成杀伤,大多软绵绵地斜插在城墙外壁、坡道,或是勉强越过堞墙落入城内。
与此同时,几名嗓门洪亮的武士正领着足轻们,以整齐划一的节奏,向着城墙方向齐声咆哮,声音盖过了风声与远处的工响:
“彼方井水尽污,秽物横流!尔等尚能饮否?!”
“速速放町民出城!赖陆公大恩,只诛德川逆党,不戮无辜町人!”
“莫要为狗贼大久保忠邻殉葬!开城献降,保全性命!”
呼喊声一遍又一遍,如同潮水般拍打着小田原沉默而巨大的城墙。
伊奈忠次看着那些在风中微微颤动的劝降箭书,再听着这直白而诛心的呐喊,心中了然:天灯耗其水,箭书攻其心。主公已将这座城的所有弱点,都算到了骨子里。
他正自感慨,思绪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尖锐刺耳的爆响骤然打断!
“砰!砰!砰!”
小田原城堞墙后,十数支铁炮几乎是同时喷吐出火光与硝烟,铅弹呼啸着砸在弓足轻阵前不远处的泥地上,溅起一片土屑,却并未伤到任何人——射程显然不足,更像是一种被激怒后的恫吓与宣泄。
城下的弓足轻们经验老道,并未慌乱,只是条件反射般略一矮身,阵型却丝毫不乱。那劝降的呐喊声也只是微微一滞,随即在武士的督催下,以更大的声浪反扑回去,嘲笑着守军的无能。
就在这骂战方酣之际,小田原巨大的搦手门(侧门)竟在一声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中,猛地打开了一道缝隙!
一支约莫五、六十人的守军足轻队,发着毫无章法的嘶喊,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困兽,挥舞着杂乱的枪尖竹矛,从门内狂涌而出,直扑向正在喊话的弓足轻队!他们衣甲不整,队形散漫,冲锋更像是一场绝望的狂奔,毫无“敢死队”的决绝,反倒充满了慌不择路的疯狂。
“退!”指挥弓足轻的武士临阵经验丰富,见状并不硬接,立刻下令。
弓足轻们迅速后撤,但其步伐井然有序,并非溃散,而是如潮水般向两侧让开,瞬间将冲锋的守军正面暴露出来。
几乎就在同时,只听得一声沉郁的号令:“放!”
“砰——!!!”
一阵远比城头零散射击齐整、猛烈得多的轰鸣炸响!联军阵中早已严阵以待的一队铁炮足轻,冷静地进行了齐射。白色的硝烟瞬间弥漫开来,冲锋的守军足轻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冲在最前面的十余人应声扑倒在地,惨叫声被铅弹撕裂肉体的闷响所淹没。
剩余的守军被这迎头痛击彻底打懵了冲锋的势头,愣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就在此时,一声更加狂暴、充满了刻骨仇恨的怒吼从联军阵中爆发:“天诛德川!”
只见一队早已按捺不住的士兵,如同猛虎出柙,从侧翼猛地掩杀过来!他们并非羽柴或北条装束,而是打着三河武士的纹印,但背后却一律插着一面触目惊心的白色小旗,上书血红的“天诛德川”四字!——正是那些早已归降、急于用旧主鲜血证明忠诚的三河降兵!
这些人对昔日同袍下手毫无怜悯,刀砍枪刺,凶狠异常。本已胆寒的守军残兵瞬间被冲得七零八落,几乎是一个照面便彻底崩溃,哭喊着转身就往城门逃去。
然而,当他们连滚带爬地逃回城下,绝望地拍打着厚重的门板时,却发现那道门缝早已严丝合缝地紧闭!任他们如何嘶喊、哀求,城内回应他们的,只有死一般的寂静,以及堞墙上几双冷漠俯视的眼睛。
“放箭!”
方才后撤的弓足轻队已经重新整队,指挥官冰冷地下令。
一时间,弓弦嗡鸣。拉力足有百贯的二人张强弓射出的重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精准地覆盖了城门口那片狭窄的区域。那些被遗弃的守军如同被钉死在原地的靶子,在绝望的哀嚎中被一支支利箭贯穿,相继扑倒在地,鲜血迅速染红了门前的泥土。
最后一声惨叫戛然而止。
城上城下,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只有联军阵中那“天诛德川”的旗帜,仍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下一次背叛与杀戮的到来。
这死寂并未持续太久。
呜——呜——呜——
低沉而苍凉的法螺贝声,自联军阵后缓缓升起,其节奏不再是冲锋的激昂,而是带着一种古老、悲怆而又极具穿透力的韵律,如同在为谁招魂。
紧接着,数面巨大的、褪色却依旧能辨认的北条氏三鳞纹旗,在联军阵前被缓缓升起,与羽柴的五七桐纹并立,在硝烟未散的空中猎猎舞动。
就在这肃穆而诡异的气氛中,先前那些喊话的、嗓门洪亮的武士们再次齐声发力,他们的声音被法螺贝声衬托得更加清晰而诛心,如同重锤,一字一句地砸向城头:
“北条百年恩义,数代仁政!岂不及德川逆党十年苛敛?!”
“尔等父祖,皆食北条之禄!尔等乡土,皆受北条之惠!”
“大久保忠邻视尔等性命如草芥猪狗!紧闭城门,不过为全他自家忠义虚名!”
“尔等为他殉死,可能换得家中妻儿半斗杂粮?!”
“睁开眼看看城下!弃子之将,安值得尔等效忠?!”
这些呼喊,比之前的劝降更恶毒,更尖锐。它们不再强调羽柴的“恩德”,而是直接撕开德川统治与北条旧政的对比,并用刚刚发生的、守将被无情抛弃的血淋淋事实,精准地刺入每一个守军士卒的心窝。
城头上,原本死寂的沉默中,开始出现一些细微的骚动。一些压抑的、听不真切的争吵声隐约传来。那些原本冷漠地俯视着城下同胞尸体的眼睛,此刻开始闪烁,开始回避,开始不由自主地望向那面久违了的、代表关东旧主的三鳞纹旗。
伊奈忠次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升。他明白,这不再是攻城,而是刨根。主公不仅要夺城,更要彻底掘断德川氏在关东统治的根基——人心。
联军阵中,唯有羽柴赖陆依旧负手而立,静静地望着那座因内部开始撕裂而微微颤抖的巨城,眼神深不见底。
众人骂了三刻,城上城下又陷入了死寂,东南风忽然卷着股腥腐气飘来——那气味混着水腥与霉味,黏腻地裹在风里,顺着堞墙缝隙往城内钻。伊奈忠次下意识捂鼻,目光落向小田原外堀:拦水栅栏的苇绳早烂得只剩半截,浑浊的黑水里浮着成片肿胀发白的肢体,有的是德川残党尸身,有的是泡胀的死猪,胳膊腿顺着水流在栅栏缝隙里卡得歪歪扭扭,腐肉被冲得翻卷,露出底下泛绿的肌理,连水面都浮着层油亮的黑膜,随着水波晃得人眼晕。
有具尸体的手还勾着半截三叶葵纹腰带,被水流冲得反复撞向栅栏,发出“噗噗”的闷响,像在敲打着城内人的神经。城上守军显然也闻见了这股味,有个弓手忍不住偏头干呕,手里的箭都晃掉了;身旁的队正想喝止,自己却先皱紧了眉,指尖掐着鼻尖,眼神里的警惕渐渐掺了嫌恶;更有个年轻足轻喉结滚了滚,下意识摸向腰间水囊——那是虽不是町人那般从井楼接满的,可水脉早被外堀的尸身渗得发臭,囊里的水摸着冰凉,可他却知道里面的油花怎么都去不净,像泡过腐肉的毒汁,指尖刚碰到囊口就猛地缩回,指腹还残留着囊身的湿冷,竟恍若沾了尸体泛绿的肌理,连呼吸都裹着股反胃的腥,只觉这水沾了就会烂透五脏。
伊奈忠次望着那片泡得发烂的残骸,再看城上守军绷不住的神色,忽然懂了主公的后手——拦水栅栏溃坝不是只断水源,更是把“腐烂”的味道与画面,顺着风送进这座巨城。水脏了、味臭了、连摸一摸水囊都成了忌讳,人心哪还撑得住?这比炮轰箭射更诛心。
风还在吹,腥腐气越来越浓,连联军阵里都有人别过脸。只有羽柴赖陆依旧立在原地,目光掠过外堀的残骸,落在城上那些松动的人影上,眼底没半分波澜——这座城,早被他用“脏水”与“腐臭”,泡得没了撑下去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