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刚过,市舶司仓库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喊:
“走水了!快来人救火啊!”
巡查衙役的锣声瞬间划破夜空,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向了起火的方向。趁着一片混乱,孙宪与毕祺带着几名蜀王府护卫,按照聂振事先提供的路线,悄无声息地潜入甲字库房,顺利将预定货物运出。
“快,立即装车启程。”孙宪压低声音催促,众人动作迅捷地将木箱搬上等候多时的马车。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在夜色中发出辘辘声响。二人不敢有丝毫耽搁,连夜朝着川蜀方向疾驰。直到远离琼台州界,孙宪才借着朦胧的月光,仔细查验这批来之不易的货物。
“这位聂大人,当真是个人精。”孙宪忽然轻笑,指尖轻叩着木箱上的封条。
毕祺凑近细看,不由怔住。只见木箱外赫然标注着的字样,打开一看,里面整齐码放的竟然是一些枯萎的花叶。他连忙翻开其他木箱,情形大致相同。
“这是何意?”毕祺困惑不解,“我们要的可不是这些东西。”
孙宪却不慌不忙,取出一柄小刀,小心翼翼地撬开其中一个木箱的夹层。随着一层薄薄的隔板被掀开,毕祺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夹层中整齐排列的,正是他们此行的目标:燧发枪。
“原来如此!”毕祺恍然大悟,“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啊!”
孙宪颔首,两人仔细清点,发现每箱烟花的下层都巧妙地设置了夹层,共藏有四十支燧发枪,以及配套的火药和弹丸。
“有了这些,殿下的大事可期。”孙宪难掩激动,“我们需尽快返回川蜀,与郭晟汇合。”
二人率领蜀王府护卫马不停蹄,日夜兼程向川蜀疾驰。
与此同时,李华在彭启丰的引导下,早已不知行至何处。
眼见天色完全暗下,李华忍不住唤来彭启丰问道:“彭阁老,今夜去哪歇息?”
彭启丰在车窗外欠身回话:“启禀殿下,前方便是华阳县,今夜就在此处安顿。”
李华只得按捺住疲惫,继续在颠簸的马车中等待。这一等又是两个时辰,直到子时过半,才被彭启丰轻声唤醒。
“殿下,华阳县到了。”
李华睡眼惺忪地走下车辇,只见县令窦奎正带着县衙众人跪伏在地,声音发颤:“下官接驾来迟,未能远迎殿下,罪该万死!”
李华强忍着困意打了个哈欠:“都起来吧......住处安排在哪里?”
窦奎连忙回禀:“殿下今夜下榻在孙员外府上。”
话音未落,一个身着绸衫的中年男子疾步上前行礼:“小人孙皓,恭迎殿下。”
“有劳带路。”李华摆了摆手,只想尽快安歇。
孙皓不敢怠慢,当即提着灯笼在前引路。月色下的县城万籁俱寂,唯有这一行人的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回响。
李华被恭敬地引至孙府最雅致的正院。奔波整日的他早已疲惫不堪,也顾不上什么礼数,进屋便宽衣就寝,丝毫未察觉帷帐后有一双清澈的眼睛正注视着他。
阴影中的少女悄悄探出身来,借着朦胧的月光仔细端详榻上之人。但见这位殿下虽面带倦容,却难掩眉宇间的俊秀,瞧着竟比她还年少几分。她不觉双颊发烫,心道:“这便是那位蜀世子?模样倒是生得极好,只是看着比我还小呢。”
她正欲凑近细看,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吓得她慌忙躲回原处。
门被轻轻推开,张恂领着两名宫女悄步而入。她们用温热的巾帕为李华细心擦拭,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张恂在一旁低声叮咛:“仔细些,莫要惊扰了殿下。”
待收拾妥当,张恂亲自为李华掖好被角,这才满意地挥退宫女,自己在床边的矮凳上坐下守着。不过片刻,这位忠心的内侍也抵不住困意,垂首睡去。
少女屏息等了半晌,确认再无动静,这才悄悄从后窗溜出。
月色如水,静静流淌在孙府精致的廊庑之间。孙娴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穿行在熟悉的回廊里,生怕惊动了巡夜的家丁。就在她即将回到自己闺房时,一阵极力压抑的啜泣声从西厢房飘来,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循声望去,只见姑母孙氏的房中烛火摇曳,将一个人影投在窗纸上。那影子微微佝偻,肩膀不住地颤抖。孙娴心头一紧,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
烛光下,孙姑母独自坐在榻边,手中紧握着一个瓷娃娃,釉面早已褪色。她并未察觉有人进来,只是对着娃娃喃喃低语,声音破碎而沙哑:“二郎,是我不好……是我轻信了他们的的话,害苦了你啊……”
“姑母,”孙娴柔声唤道,“您怎么独自在此垂泪?”
孙氏猛地一惊,像受惊的鸟儿般慌忙将瓷娃娃藏到身后,迅速拭去脸上的泪痕。在转身的瞬间,烛光清晰地照亮了她斑白的两鬓——那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却已遍布风霜的痕迹。她强挤出一丝笑意:“是娴儿啊……这么晚了怎么还不歇息?若是让你爹知道你这时辰还在外走动,少不得又要说你了。”
孙娴亲昵地挨着姑母坐下,挽住她的手臂。她注意到姑母的眼角又添了几道细纹,握着帕子的手粗糙不堪,指节因常年做针线活而微微变形。“爹爹此刻正忙着招待贵客,哪有空闲管我?”她俏皮地眨眨眼,“姑母猜猜,我方才在主院见到谁了?”
孙氏茫然摇头,心不在焉地整理着衣襟:“除了你父亲,还能有谁?”
“是蜀世子殿下!”孙娴压低声音,眼中闪着兴奋的光,“今日午后,我正要去书房寻爹爹,却听见窦县令急匆匆地赶来,连官帽都戴歪了。他和爹爹说:刚才接蜀世子殿下进京的使团派了前哨来,说殿下今晚要在华阳县住下,让我立即准备住处!’我躲在屏风后,看见爹爹的脸色都变了,连忙吩咐下人将正院收拾出来。我一时好奇,就偷偷溜去主院瞧了几眼。”她双颊泛红,“那位殿下生得极俊俏,就是年纪尚轻,似乎还未加冠呢。”
这番话如同惊雷,在孙姑母耳边炸响。她猛地抓住孙娴的手,枯瘦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抖:“你、你说的是真的?真是蜀世子?”她的声音嘶哑,眼中瞬间迸发出一种孙娴从未见过的光芒——那是一种在漫漫长夜中突然望见曙光的热切。
“千真万确!我亲眼所见,窦县令和爹爹说话时急得满头是汗呢。”孙娴被姑母异常的反应吓了一跳,“姑母,您怎么了?”
孙氏没有立即回答。她松开孙娴的手,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月光如水,洒在她斑白的发丝上,映出一层凄清的银辉。十六年的煎熬,十六个春秋的等待,此刻都在她颤抖的指尖上凝结。她紧紧攥着袖中的瓷娃娃,仿佛那是她生命中最后的浮木。
“十六年……整整十六年了……”她的低语如同秋叶落地般轻微,却承载着太多难以言说的痛楚,“苍天有眼,终于让我等到了这个机会……”
孙娴困惑地望着姑母异常的反应:“姑母?您说的机会是……”
孙氏猛然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失态。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涌的心绪,转身时已换上平日温和的笑容:“没什么,只是想起些旧事。”她轻轻抚过孙娴的秀发,“时候不早了,快回去歇息吧。今夜之事……莫要对旁人提起。”
孙娴虽满腹疑惑,但见姑母不愿多言,只得乖巧点头:“那姑母也早些安歇。”
待孙娴离去后,孙氏缓缓坐回榻边,从袖中取出那个瓷娃娃。烛光下,可以看清娃娃背后用写着一个“慎”字。她的泪水再次无声滑落,滴在娃娃的笑脸上。
“二郎……”她将娃娃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个小小身体的温度,“我终于等到了……这次定要为你讨回公道……”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她泪痕未干的脸上。那双原本因岁月磨砺而黯淡的眼睛,此刻却闪烁着决绝的光芒,如同暗夜中不灭的星辰。
她再不多想,转身打开身后那口樟木箱子。箱底静静躺着一卷用油布仔细包裹的状纸——十六年来,她夜夜摩挲,纸缘已泛黄发脆,字迹却依旧清晰如昨。
她颤抖着将状纸握在手中,如同捧着一簇即将熄灭的炭火。月光透过窗纸,在她斑白的鬓边投下细碎光影。经过孙娴房门时,她驻足片刻,终究没有停留...
廊下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晃,将她单薄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巡夜家丁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闪身躲进紫藤花架的阴影里,穿过月洞门时,她加快脚步,绣鞋沾满露水。假山石后忽然传来窸窣声响,惊得她屏住呼吸。却原来是只夜猫叼着鱼干窜过,琉璃眼在暗处闪着幽光。
待心跳稍平,她望向不远处灯火通明的正院。那个少年殿下就宿在东暖阁——这是她唯一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