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夜晚。京州下起了瓢泼大雨。
豆大的雨点疯狂地敲打着省检察院大楼的玻璃幕墙，发出密集而沉闷的声响。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汽之中。
大楼内大部分区域都已熄灯，只有少数几个办公室还亮着灯，如同黑暗海洋中孤独的灯塔。
其中一盏灯，来自侯亮平的办公室。
他站在窗前，眉头紧锁，望着窗外被暴雨扭曲的城市灯光，脸色比窗外的夜色还要阴沉。手里夹着的烟已经燃了很长一截烟灰，却浑然不觉。
他面前的办公桌上，摊开的是另一份让他焦头烂额的案卷——“黑龙潭涉黑组织案”。
这个盘踞在城郊结合部多年的涉黑团伙，组织严密，手段凶残，涉嫌多起暴力犯罪、非法采矿、垄断市场。
主犯“黑龙”陈彪极其狡猾，反侦查能力极强，核心成员也多是亡命之徒。专案组侦查数月，虽然抓了不少外围马仔，但核心证据链始终难以闭合，尤其是涉及几起关键命案的直接证据和关键证人。
问题就出在证人身上。几个掌握核心内情、甚至可能目睹了命案过程的边缘成员或受害者家属，在专案组找到他们之前，要么离奇失踪，要么被“意外事故”重伤住进IcU，要么被巨大的恐惧笼罩，面对警方的询问三缄其口，甚至直接否认。显然，陈彪团伙在得知风声后，进行了疯狂的反扑和威胁！
专案组尝试了各种方法：加强保护、政策攻心、甚至悬赏……但收效甚微。
时间一天天过去，证据在流逝，压力在增大。侯亮平作为分管领导，承受着来自上级和社会舆论的巨大压力。他感觉自己就像被困在泥潭里，空有一身力气，却找不到着力点。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是他的心腹干将、专案组组长张强。张强一脸疲惫，眼神里充满了挫败感：“侯检，又失败了。我们刚找到‘疤脸’刘三的一个情妇，她可能知道陈彪处理‘矿难’那几条人命的事。
我们的人还没接触上，她住的小区就发生了‘煤气泄漏’！人虽然救出来了，但吓破了胆，现在什么也不肯说，嚷嚷着要回老家……”
“砰！”侯亮平一拳重重砸在窗框上，震得玻璃嗡嗡作响！愤怒和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吞噬。“废物！都是废物！”他低声咆哮着，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信奉的程序正义、依法办案，在陈彪团伙赤裸裸的暴力和威胁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就在这时，他办公桌上的保密内线电话，突然响起了急促的铃声！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刺耳。
侯亮平烦躁地抓起电话：“喂？”
“侯检，是我。”电话那头传来袁泽平静无波的声音，“黑龙潭案，进展如何？”
侯亮平心头一紧，一股无名火起。袁泽这个时候打电话来，是看笑话？还是又要来指手画脚？他强压着火气，硬邦邦地回答：“遇到阻力，关键证人被威胁，取证困难。”
“困难？”袁泽的声音依旧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我这边收到一份东西，或许对你有帮助。
发到你内网加密邮箱了。看完，给我回个电话。”说完，不等侯亮平反应，电话就挂断了。
侯亮平一愣，随即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和……一丝荒谬的希望。他立刻扑到电脑前，登录加密邮箱。果然，有一封来自袁泽的未读邮件，附件是一个加密压缩包。
他输入密码解压。里面是几段音频文件、一份详细的地址信息、以及一张清晰度极高的卫星地图截图。
他点开第一段音频。
一阵嘈杂的背景音后，一个刻意压低、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男声响起（经过技术处理，但能听出是陈彪的心腹‘刀疤’）：“……三哥（指刘三）那个骚货不能留了！她知道得太多！彪哥（陈彪）发话了，做得干净点，弄成意外……就她那个老破小区的煤气管道，动动手脚很容易……对，就今晚！手脚麻利点……”
侯亮平听得头皮发麻！这正是刚刚发生的、针对刘三情妇的“煤气泄漏”未遂事件的直接指使录音！
他颤抖着手点开第二段音频。这次是清晰的电话录音：
“喂，老四，是我。‘疯狗’那小子（指另一个关键证人，在逃）躲到邻省他二舅家了……对，xx县xx镇xx村，村东头第三家，红砖房。彪哥的意思，让你带几个‘生面孔’过去，别动粗，想办法‘劝’他闭嘴，或者直接‘请’回来……对，要快！条子（警察）可能快摸到了……”
地址信息赫然与录音中提到的一模一样！卫星地图上，那栋红砖房被清晰地标注出来！
还有第三段音频，是陈彪本人和一个神秘人物的通话片段，内容涉及向某位“保护伞”输送利益以寻求庇护的隐晦暗示！
这些……这些是哪里来的？！侯亮平的心脏狂跳起来！这些几乎都是实时情报！精准得可怕！直接指向了犯罪团伙的核心指令和关键证人的藏匿地点！
这简直是雪中送炭！有了这些，专案组就能精准布控，打掉威胁证人的黑手，甚至直接抓捕陈彪！
巨大的惊喜瞬间冲昏了侯亮平的头脑！他立刻抓起电话，准备打给张强布置行动！
然而，就在手指即将按下拨号键的瞬间，他猛地僵住了！
一个冰冷的问题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这些情报，袁泽是怎么得到的？
监听？技术侦查？卧底？线人？
无论哪种方式，都绝对超出了检察院正常的办案手段！甚至可能……游走在法律的灰色边缘！尤其是那段疑似监听的音频，对象是陈彪本人！这需要多高的权限和多强的技术力量？
侯亮平脸上的惊喜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震惊和……深深的恐惧！他想起了袁泽的背景——国安！那个拥有着超越常规司法权限、行事风格神秘而强悍的部门！袁泽动用了国安的力量！他用了“不干净”的手段！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侯亮平握着电话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他信奉的“程序正义”、“检察独立”、“手段清白”的信条，被眼前这唾手可得、却带着“原罪”的铁证，冲击得摇摇欲坠！
他该怎么办？
用？案件瞬间就能取得突破性进展，为民除害，告慰受害者。但代价是，他亲手打破了自己坚守的底线，认可了袁泽这种“不择手段”的方式！
而且，这些证据的来源一旦在法庭上被质疑，甚至可能成为对方反咬一口、否定整个案件的把柄！
不用？眼睁睁看着陈彪团伙继续逍遥法外？看着证人一个个被灭口或噤声？看着案件陷入死局？那他这个副检察长，岂不是成了无能的代名词？
就在侯亮平内心天人交战、痛苦挣扎之际，他办公室的门再次被推开。这次，没有敲门。
袁泽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依旧穿着笔挺的检察制服，外面罩了一件深色的薄风衣，肩头还带着几滴未干的雨水。他没有打伞，似乎是从某个地方匆匆赶来。
他径直走进办公室，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走廊的光线和声响。办公室内只剩下雨点敲打玻璃的密集噪音和两人之间无声的对峙。
“东西收到了？”袁泽走到侯亮平办公桌前，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仿佛只是来确认一个快递是否签收。
侯亮平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声音因为激动和挣扎而变得嘶哑：“袁泽！你……你从哪里搞来的这些东西？！监听？还是动用国安的技术手段？这……这不合规！这违反程序！甚至可能违法！”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仿佛要用声音来扞卫自己摇摇欲坠的信念。
袁泽静静地听着侯亮平的质问，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怒意，也没有丝毫被戳穿的慌乱。他的眼神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悲悯？
仿佛在看一个固执地抱着即将沉没的木板、却拒绝登上救生艇的溺水者。
“侯亮平，”袁泽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声和侯亮平的愤怒，“我问你几个问题。”
“第一，陈彪团伙手上沾了多少血？毁了多少家庭？他们的罪行，是不是事实？”
“第二，那些被威胁、被伤害、甚至可能被灭口的证人，他们应不应该得到保护？他们有没有权利说出真相？”
“第三，如果我们按部就班，走‘程序正义’的路子，等我们‘合法’地找到证据、说服证人，你觉得，陈彪和他的保护伞，会给我们这个时间吗？会有多少新的受害者出现？会有多少真相被永远埋葬？”
袁泽每问一句，就向前逼近一步。那平静的话语，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侯亮平的心房上！
“只要能揪出真凶，让受害者沉冤得雪，让正义得到伸张，在合法框架内调动一切有效资源，有何不可？！”
袁泽的声音陡然加重，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你的清高，能当饭吃吗？能破案吗？能保护那些瑟瑟发抖、等待正义的可怜人吗？！”
“合法框架内？你确定你用的手段合法吗？！”侯亮平双眼赤红，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来源合法与否，是我的责任。”袁泽的回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担当，“我会确保它在法庭上具备证明力。现在，你只需要回答我，用，还是不用？”
他的目光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死死地钉在侯亮平脸上：“是守着你的‘程序洁癖’，看着罪犯继续猖狂，看着证人继续受害？还是拿起这把能斩断黑暗的利剑，哪怕它可能沾上一点灰尘，去为那些绝望的人讨回一个迟到的公道？！”
“……”侯亮平张着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块滚烫的烙铁，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袁泽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剖开了他信念中那看似神圣、却在残酷现实面前显得脆弱不堪的华丽外衣。
他想反驳，想坚持自己的原则，但脑海中却不断闪过那些受害者家属绝望的眼神，闪过刘三情妇惊恐的脸……袁泽的话如同魔咒般在他脑中回荡：你的清高，能当饭吃吗？能破案吗？
办公室内陷入了死寂。只有窗外暴雨如注的喧嚣，如同为这场无声的理念对决奏响的背景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