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说下去,但会议室里的沉默已然说明一切。窗外的秋风卷起几片枯叶,打在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袁天深吸一口气,幕布上最后定格在三个醒目的标题上:
1. “林城速办”平台: 整合全县涉企审批服务事项,打造线上线下一体化“一站式”企业服务平台,目标:企业开办3日办结,高频事项“最多跑一次”。
2. “数治林城”试点: 在城关镇率先启动“数据赋能”基层治理,整合公安、城管、环保、社区网格数据,建立事件智能分拨、处置闭环管理机制,提升响应效率与精准度。
3. “新苗”产业引导基金:首期规模5000万元,政府引导、市场运作,重点扶持本地科技型中小微企业,特别是人工智能、大数据应用、高端装备制造等新质生产力领域。
“各位领导,”袁天目光炯炯,扫过每一张表情各异的脸,“苏江经验的核心,是思想解放和机制创新。林城要发展,要摆脱‘温吞水’的状态,必须刀刃向内,进行一场深刻的自我革命!这些建议,就是手术刀的第一刀。早改早主动,晚改就被动,不改没出路!”
话音落下,会议室陷入一片奇异的寂静。只有吊扇叶片切割空气的嗡嗡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汽车鸣笛。
李国涛端起茶杯,慢慢呷了一口,杯盖与杯沿发出清脆的磕碰声,打破了沉默。
“嗯……”李国涛放下茶杯,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的笑容,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点着,“小袁县长这半年,确实没白待!带回来的东西,很新,很前沿,也很有冲击力啊。”
他顿了顿,目光环视一圈,“这眼界,这思路,值得我们林城每一位干部学习。”
袁天的心微微提了起来,知道“但是”就要来了。
“不过嘛,”李国涛话锋果然一转,语气变得语重心长,“改革不是请客吃饭,不能操之过急。我们林城有林城的实际,底子薄,基础弱,干部群众的思维观念、承受能力,跟苏江那种地方,恐怕……还是有差距的。”
他看向袁天,眼神里带着长辈式的关切,“小袁啊,你的热情和闯劲是好的,但步子太大,容易扯着裆。我们还是要坚持稳中求进的工作总基调,看准了,试点先行,成熟一项推一项。你说对吧,卫国县长?”
皮球精准地踢给了李卫国。
李卫国眉头锁得更紧,像是被无形的债务压弯了腰。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点沙哑:“书记说得非常在理。袁县长提的这些方向,我原则上认同,发展新质生产力,优化营商环境,这是大势所趋。”
他话锋随即下沉,直指核心,“但是,钱从哪里来?‘一站式’平台,软硬件投入、系统维护、人员培训,不是小数目。‘数治林城’试点,光数据整合、平台搭建,没个几百万下不来吧?更别说那个五千万的引导基金了。”
他摊开手,语气沉重,“县财政什么状况,在座各位都清楚。保工资、保运转、保基本民生,已经绷得很紧了。
再铺这么大的新摊子,风险太大!万一搞砸了,或者水土不服,半途而废,这钱可就打了水漂,我们没法向全县人民交代啊!”
务实,沉重,直指痛点。几个分管财政、发改的常委默默点头,深以为然。
“李县长顾虑的财政问题,确实是现实困难。”袁天早有准备,立刻回应,“但投入是必须的。我们可以分步走,平台建设可以争取上级专项资金支持一部分,市场化运作引入社会资本一部分。
基金更是政府引导、市场运作,撬动的是社会资本,财政压力并非不可承受。关键在于决心和路径设计……”
“袁副县长!”一个带着明显不耐和冷意的声音骤然响起,打断了袁天。张坤身体前倾,双手按在桌面上,眼神锐利如刀,毫不掩饰地直刺过来,“你张口闭口苏江经验,言必称新质生产力,蓝图画的很大,很漂亮!但你有没有脚踏实地地看看我们林城?”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本地干部特有的、对“外来和尚”本能的不信任和抵触:“我们林城是农业大县!是人口流出县!主要的产业是什么?是几家半死不活的国有厂子,是遍布乡镇的小作坊、小加工厂!你弄那些个‘数据赋能’、‘AI治理’,给谁用?给那些连智能手机都用不利索的老农民看吗?还是给那些只关心成本能不能再压一毛钱的小老板看?”
他冷笑一声,目光扫过其他常委,试图寻求共鸣:“什么‘新苗基金’?扶持科技企业?我们林城有几家像样的科技企业?巴掌都数得过来!我看你是被苏江的花花世界迷了眼,好高骛远,脱离实际!你这套东西,放在苏江可能是宝贝,放到林城,那就是水土不服的毒药!搞不好,就是劳民伤财,把林城这点好不容易攒下的家底折腾光,把人心搞乱!”
“张副县长!”袁天的声音也冷了下来,针锋相对,“正因为我们是农业县,是欠发达地区,才更需要引入新思维、新技术破局!‘数据赋能’不是只盯着高大上,它可以精准指导种植养殖,可以优化乡村物流,可以让老百姓办事少跑腿!
‘新苗基金’就是要培育我们自己的科技火种!难道因为现在弱小,就永远甘于落后?永远只配做产业链最低端?永远看着人才、资源外流?”
他目光灼灼,“思想观念的落后,才是最大的落后!”他目光灼灼,“思想观念的落后,才是最大的落后!不敢想,不敢试,不敢闯,才是林城发展最大的障碍!”
“你!”张坤被噎得脸一红,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袁天!你少在这里唱高调,扣帽子!你这是典型的教条主义、本本主义!照搬照抄沿海模式,不顾县情民意,我看你这就是‘不符合县情’!是要犯方向性错误的!”他直接祭出了政治大棒,意图一锤定音。
“好了好了!”李国涛适时地提高了声音,双手虚按,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都是为林城发展着想,讨论问题就讨论问题,不要上纲上线嘛!”
他看了一眼剑拔弩张的两人,语气放缓,“张坤县长说的林城实际困难,是客观存在的。小袁县长的忧患意识和改革锐气,也值得肯定。这样争下去,解决不了问题。”
他沉吟片刻,做出了裁决:“袁县长提出的这三项建议,立意很好,代表了先进方向。但是呢,”他强调道,“涉及面广,投入不小,风险也不容忽视。我的意见是,暂时搁置,再议。
请政府办牵头,发改、财政、经信、科工等相关部门,组成联合调研组,结合我县实际,对这三个方案的可行性、操作性、风险点,再进行一轮深入细致的调研论证,拿出一个稳妥的、循序渐进的实施方案来。下次常委会,我们再专题研究。散会!”
“搁置再议”四个字,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袁天心上。他精心准备的手术刀,连皮都没划开,就被束之高阁。看着李国涛率先起身离去的背影,看着李卫国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看着张坤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和其他常委们或漠然或同情的目光,袁天只觉得胸口发闷,
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和被无形之墙围困的窒息感汹涌而来。
他默默关闭电脑,收拾好材料。窗外,秋日的阳光似乎也黯淡了几分,只余下灰蒙蒙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