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望着东南方腾起的黄尘,喉结动了动。
前世的记忆里,李存勖素以用兵诡谲着称,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位晋王竟能把李嗣源的五千骑军藏在陈桥东南的山道里——那处山径狭窄,连步兵都难成列,更遑论骑兵,他原以为是天险屏障,此刻却成了敌军突袭的跳板。
高行周!他突然转身,横刀鞘重重磕在身侧偏将的护腕上。
正在指挥士兵搬运滚木的高行周猛地抬头,甲叶相撞的脆响混着血沫喷在面甲上。
这位前锋指挥使左眼下方有道新添的刀伤,血珠顺着络腮胡往下淌,却仍挺直腰杆:末将在!
带三千轻骑,抄小道抢在李嗣源前头占住东南山口的鹰嘴崖。李昭的拇指抵住横刀吞口,指节因用力泛白,那崖下是段窄路,你用拒马桩卡死隘口,他的骑兵再快,也得在那儿磨掉半层皮。
高行周的瞳孔骤然收缩,旋即咧嘴一笑,血沫溅在李昭的玄色战服上:末将这就去!他扯下腰间酒囊灌了一口,酒液顺着下巴流进甲缝,陛下且看,末将的马刀会不会比李嗣源的马蹄快!话音未落,他已翻身上马,铁蹄溅起的泥块打在李昭脚边。
马蹄声未远,陈桥东侧突然传来闷雷般的嘶吼。
李昭转头望去,只见李继勋的铁枪挑着一员晋军偏将的首级,枪杆上的红缨被血浸透,在晨风中滴下一串血珠。
那位先锋将军的护心镜裂了道缝,露出底下渗血的伤口,却仍挥着枪杆砸开盾牌:都给老子把拒马往前推!
石头不够就拆民房!
陈桥丢了,你们的脑袋比这城墙砖还碎!
几个士兵扛着原木从他身侧跑过,其中一个年轻卒子被尸体绊倒,李继勋弯腰将他拽起来,血手在对方后背拍了拍:别怕,老子在这儿,晋狗过不了桥。那卒子抹了把脸上的血,咬着牙扛起原木继续冲,身后跟着十多个同样挂彩的弟兄。
陛下!裴仲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位谋臣的青衫染满焦黑,手里攥着半卷火药引信,后营还剩三十袋火药,末将已让二十个弟兄扛去鹰嘴崖,剩下的......他指了指陈桥南侧的土坡,埋在隘口两侧的石缝里,只要晋军进了那条窄路,点了引信就能把山壁炸塌一半。
李昭点头,目光扫过裴仲堪发间的碎木屑——显然是刚才督工埋火药时被飞溅的碎石擦的。
他刚要说话,腰间的信鸽囊突然震动起来。
那是苏慕烟特制的机关,只有她传递紧急情报时,囊内的铜铃才会轻响。
退下。他对裴仲堪挥了挥手,待左右退开十步,才解开囊口的银锁。
一只灰羽信鸽扑棱棱飞出,爪间系着的细竹筒掉在他掌心。
竹筒里的密信是苏慕烟的字迹,小楷带着股清瘦的力道:段凝急报:李嗣源密令石敬瑭断李存勖粮道,明日辰时动手。李昭的指尖在石敬瑭三个字上顿了顿,前世他记得石敬瑭后来投了契丹,可此刻这个名字,却像一把烧红的刀捅破了迷雾。
裴仲堪!他扬声喊,声音里带着几分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雀跃,传令火炮队,集中轰击李存勖主营!
告诉王彦章,等火炮响第三声,重甲步兵从正面压,轻骑绕到左翼——李嗣源的骑军被高行周卡在鹰嘴崖,李存勖现在是没了牙的老虎!
裴仲堪愣了一瞬,旋即反应过来,拽着传令兵的衣领往旗台跑:快!
把字旗升起来!
让前军敲三通战鼓!
战场的喧嚣突然拔高了几分。
三十门火炮同时轰鸣,第一发炮弹擦着李存勖的帅旗飞过,将旗杆炸成两截;第二发正中敌军粮车,堆积的粮草腾起冲天大火;第三发落在中军帐前,掀翻了那面绣着字的金线大旗。
李存勖的身影在火光里闪过,他的银甲被火星烫出几个黑点,正挥剑劈向试图撤退的偏将:慌什么!
李嗣源的骑军马上就到——
话音未落,东南方突然传来山崩般的轰鸣。
李昭眯起眼,看见鹰嘴崖方向腾起的烟尘里,几具被巨石砸中的晋军骑兵尸体被抛上半空。
高行周的轻骑从崖顶冲下,马刀在晨光里划出银弧,正砍在试图突围的晋军后队脖颈上。
更远处,敌军后方突然炸开一片喊杀声。
李昭瞳孔骤缩——那不是唐军的号角,也不是晋军的战鼓,是夹杂着沙陀口音的嘶吼:石将军有令!
反了李存勖!
一员黑甲大将拍马冲来,手中铁槊挑翻挡路的晋军,正是石敬瑭。
他的战袍上染着半片血污,却对着李昭的方向拱了拱手,随即挥槊指向李存勖的帅帐:弟兄们!
李存勖克扣军粮,早该反了!
晋军阵脚彻底乱了。
有士兵扔了刀跪在地上,有偏将试图带着亲卫突围,更多的人跟着石敬瑭的旗子往李存勖的帅帐冲去。
李存勖的银甲被砍出几道深痕,在乱军中踉跄着后退,最后翻身上马,带着百余个亲卫往汴州方向逃去。
李昭踩着陈桥的残墙登上高处,望着溃退的敌军,手指缓缓松开紧攥的横刀。
刀鞘上的云纹被汗水浸得发亮,他却没心思去擦——山风卷着血腥气扑来,他忽然想起前世史书中同光四年,李存勖为乱军所杀的记载,此刻倒觉得,或许能让这结局来得更早一些。
陛下!
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喊打断了他的思绪。
李昭转头,只见一个浑身是泥的斥候从北边狂奔而来,腰间的幽州令旗被撕成碎片,脸上的血痕混着尘土,活像个从坟堆里爬出来的鬼:幽州......幽州急报!
张允张大人被契丹人抓了!
现在幽州城乱作一团,契丹人......契丹人已经过了居庸关!
李昭的手指猛地扣住墙垛,青砖碎末簌簌落在脚边。
他望着斥候腰间那半面绣着字的令旗,忽然想起三天前收到的密信——张允上书说契丹耶律阿保机在边境囤粮,他还批复让张允联合奚族牵制......
传苏慕烟。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目光却如刀锋般扫过战场,让她把幽州来的细作全提审了。晨雾里,几个亲卫已经架起了火把,火光照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将影子拉得老长,像一柄悬在头顶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