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州城外,官道上弥漫着一层薄薄的黄尘,仿佛连空气都透着绝望。
灼人的日光炙烤着龟裂的大地,逃荒的百姓三三两两,面带菜色,眼神空洞,如同一群被抽去魂魄的行尸走肉,步履蹒跚地向着传闻中尚有余粮的寿州挪动。
死寂之中,忽有马蹄声由远及近,卷起一路烟尘。
一队精干的骑兵护卫着一辆朴素的青帷马车,逆着人流而来,旗帜上一个鲜明的“苏”字,在风中猎猎作响。
逃难的百姓麻木地抬头,眼中却没有丝毫波澜。
官府,他们已经见得多了,除了催缴赋税,便是呵斥驱赶,没人指望他们能带来活路。
马车在城门前缓缓停下,车帘掀开,走下来的却不是满面威严的官吏,而是一名身着素雅白衣的女子。
她容颜清丽,眉宇间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果决。
正是奉李昭之命,前来庐州主持赈济的苏慕烟。
“开义仓,放粮!”苏慕烟没有半句废话,声音清冷而坚定,穿透了周围的嘈杂。
庐州守官面露难色,凑上前低声道:“苏长史,这……寿州调拨的粮食刚到,账目尚未理清,况且城中刁民甚多,若是哄抢起来,恐怕……”
苏慕烟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锐利如刀,让守官后半句话噎在了喉咙里。
“人命关天,刻不容缓。账目,我亲自来核。刁民,我亲自来管。若是再有延误,耽误了主公大事,后果你可担待得起?”
守官浑身一颤,再不敢多言,立刻躬身领命。
义仓大门轰然开启,露出了里面堆积如山的粮袋。
那一瞬间,死气沉沉的人群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无数双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名为“希望”的火光。
苏慕烟并未就此放手,她亲自坐镇在义仓门口,一张长案,一本账册,一支笔。
每发一户,她都亲自过问家中人口,仔细核对,并在账册上清晰记录,杜绝了小吏趁机克扣的可能。
她的身侧,亲卫按刀而立,目光如电,任何试图插队或冒领的人,都被毫不留情地揪出队伍。
秩序,在绝对的威严与看得见的恩惠面前,迅速建立起来。
不仅如此,苏慕烟还在城中几处要道搭起粥棚,用碎米熬制热粥,专门救济那些老弱病残、无力排队领粮的饥民。
她时常亲自持勺,将一碗碗能救命的热粥递到那些颤抖的手中。
百姓们跪地叩谢,泪流满面,一声声“活菩萨”的称呼,很快便传遍了整座庐州城。
庐州城东,讲武堂。
与城内的愁云惨雾不同,这里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数千名新兵赤着上身,在烈日下操练着刺杀、格挡,吼声震天。
校场一侧,李昪目光沉凝,不时高声纠正着士兵的动作。
他治军极严,一个最简单的动作,也要重复上千遍,直到形成肌肉记忆。
然而,操练只占半日。
午后,这些刚刚还在喊杀的士兵,便会放下兵器,扛起锄头,在讲武堂外的屯田里劳作。
汗水浸透了他们的脊背,也浇灌着田里茁壮成长的禾苗。
这便是李昪提出的“半训半耕”之法。
庐州新军,兵源多是本地农民,既熟悉农事,又有保家卫土之心。
如此一来,军队战时能打,闲时能产,不仅大大减轻了寿州的军费压力,更让士兵们亲手耕种的土地与他们守卫的家园紧密相连,战斗意志远非寻常募兵可比。
几日后,一队特殊的客人抵达了寿州。
吴越国王钱镠,听闻李昭在江北的治理颇有声色,尤其对寿州的屯田之法深感兴趣,特遣国中重臣陆仁章前来“观政”。
李昭深知,这是一次绝佳的展示机会。
他没有将陆仁章局限在寿州城内,而是热情地引着他,一路北上,直抵庐州。
陆仁章这位吴越使者,见多识广,起初心中还存着几分对江北蛮荒之地的轻视。
可当他亲眼看到庐州城内,苏慕烟主持下井然有序的赈灾场面,百姓脸上虽有饥色却无绝望,反而对他这个外来者投以安稳的目光时,他脸上的矜持便收敛了几分。
当他被带到讲武堂,看到那些上午还在田间挥汗如雨的壮汉,下午便能列出森然军阵,眼中杀气腾腾时,他心中的轻视已经化为了震惊。
他无法想象,一支军队竟能以如此方式自给自足,且保持着如此高昂的士气。
“兵农合一,寓兵于农……”陆仁章喃喃自语,眼中精光闪烁,“李使君之才,实乃经天纬地。”
李昭只是微微一笑,引着他继续参观新建的水利沟渠,那些清澈的水流正源源不断地滋润着万亩良田。
“天下纷乱,百姓困苦,昭不过是尽些人事,求一方安宁罢了。”
陆仁章闻言,深深地看了李昭一眼。
这份从容与底气,绝非寻常藩镇节度使可有。
他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已经超额达成了。
回到吴越后,陆仁章将所见所闻尽数上报。
钱镠沉吟良久,最终拍板。
很快,一份正式的盟约送抵寿州。
吴越与寿州庐州之地,正式开启互市。
吴越开放盐铁,换取寿州的茶叶和庐州未来产出的部分粮食。
消息传来,整个庐州都沸腾了。
盐铁,是官府严控的战略物资,而今却能源源不断地从吴越运来,这意味着更锋利的兵器,更耐用的农具。
而茶叶换来的,更是解了燃眉之急的粮食和财货。
庐州的饥荒,至此才算被彻底拔除了根源。
民心,也在这场看得见、摸得着的变革中,彻底倒向了李昭。
夜,深沉如墨。
寿州节度使府内,李昭处理完最后一卷公务,揉了揉眉心。
窗外,万籁俱寂,只有几声虫鸣。
庐州的危机已经化解,与吴越的盟约更是意外之喜,一切似乎都在向着最好的方向发展。
就在这时,一名亲信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双手呈上一封用火漆密封的信笺。
信封上没有任何标识,但李昭一眼就认出,这是苏慕烟的密信。
他拆开信封,展开信纸。
烛光下,苏慕烟清秀而有力的字迹映入眼帘:“庐州民心已定,钱粮之事亦有吴越之助,此地无虞。然,扬州恐生变。”
短短一句话,却如一道惊雷在李昭心中炸响。
扬州!
那是天下最繁华的都会,也是如今各方势力觊觎的焦点。
苏慕烟为何会突然提到扬州?
她又是从何渠道得知扬州将有变故?
李昭的目光落在信纸末尾“慕烟”二字上,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
他忽然想起了一些被刻意遗忘的旧事,一些关于苏家与扬州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些尘封的往事,似乎正随着这封密信,从记忆的深处悄然浮现,带着一丝不祥的气息。
沉思片刻,他眼中的平静被一抹锐利的锋芒取代。
他霍然起身,走到案前,铺开一张新的纸,提笔蘸墨,笔走龙蛇。
“即日起,庐州军整备三日,随时待命。”
写罢,他将信纸吹干,装入信封,用最高等级的火漆封好,递给亲信:“八百里加急,送往庐州李昪将军处。”
亲信领命而去,书房内重归寂静。
李昭负手立于窗前,遥望东南方扬州的方向,夜色深沉,仿佛隐藏着一个巨大的漩涡,正欲将所有人都拖入其中。
他知道,一场新的、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而风暴的中心,或许就藏在苏慕烟那句语焉不详的警告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