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如水,浸润着寿州城楼上冰冷的砖石。
李昭凭栏而立,深邃的目光穿透夜幕,投向遥远的北方。
杨行密,这三个字曾如一座大山,压在江淮所有势力的心头。
但现在,随着巢湖水寨的烈焰冲天,他感觉这座山,已经开始崩塌。
“杨行密,你的时代,真的结束了。”
这句低语,既是宣告,也是誓言。
然而,胜利的余温尚未散尽,一封来自前线的八百里加急军报,便如一盆刺骨的寒水,浇在了他雄心的火焰上。
情报被亲兵呈上时,李昭正在沙盘前推演下一步的攻势。
他拆开火漆,视线在薄薄的绢帛上扫过,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川字。
庐州方面竟在巢湖上游,淝水入湖口,一夜之间立起了一座坚固的水寨。
数十艘战船横亘水面,铁索相连,彻底封死了寿州赖以为生的黄金水道。
“好一招釜底抽薪!”李昭的手指重重地戳在地图上“庐州”二字,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寿州城坚,兵精粮足,可一旦被断了水路,就成了瓮中之鳖,城内的粮草再多,也终有耗尽的一日。
届时,不需一兵一卒攻城,寿州便会不战自溃。
一种强烈的窒息感攫住了他。
他意识到,自己所有的陆上谋划,在这条被锁死的航道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没有水军,就没有未来。
“传陈璋!”
命令在夜色中传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陈璋,这位新降不久的前庐州将领,此刻正站在李昭面前。
他身材魁梧,面容刚毅,眉宇间却带着一丝降将特有的谨慎。
“庐州水寨,你有何看法?”李昭开门见山,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仿佛要看透陈璋的内心。
陈璋躬身,沉声道:“明公,庐州水师训练有素,其主将更是杨行密的心腹。巢湖水寨依山傍水,易守难攻,若无一支可与之抗衡的水师,强攻无异于以卵击石。”
“我给你三个月。”李昭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我要你从无到有,为我建起一支能战的水军。兵员、钱粮、工匠,我倾寿州所有,全力支持你。”
陈璋猛地抬头,这不仅是一个艰巨的任务,更是一份天大的信任。
对于一个降将而言,还有什么比这份不加猜忌的重用更能收买人心?
他单膝跪地,声音铿锵:“璋,定不辱使命!”
从那天起,淝水下游的河湾便彻夜灯火通明。
数千名工匠在陈璋的指挥下,伐木、刨板、捻麻、涂油,巨大的船坞拔地而起。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桐油味和湿润的木屑香,锤打声、号子声交织成一曲激昂的乐章。
陈璋几乎是以船坞为家,他亲自挑选木料,改良图纸,将庐州战船的优点与寿州的地形结合,设计出一种吃水更浅、转向更灵活的蒙冲战船。
与此同时,募兵的告示贴满了寿州的大街小巷。
那些世代在淝水和淮河上讨生活的渔民、因战乱失去家园的流民,听闻参军不仅管饭,还发饷银,纷纷涌来。
陈璋亲自甄选,只挑那些水性最好、臂力最强的汉子。
李昭也并未当个甩手掌柜。
他时常亲自巡视船坞和军营,与工匠探讨船只的结构,向新兵演示如何在大风大浪中站稳脚跟,如何用长矛在晃动的船板上刺杀。
他的亲力亲?为,极大地鼓舞了士气。
士兵们看着这位与他们同吃同练的主公,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
短短两个月,奇迹发生了。
三十艘崭新的蒙冲战船如一排蓄势待发的猛兽,静静地停泊在港湾里。
五百名水兵虽然衣甲不一,但眼神里却已有了军人的悍勇与纪律。
寿州水师,初具雏形。
然而,所有人都清楚,这支速成的军队能否一战,关键还要看巢湖上那座坚固的水寨。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陈璋亲自挑选了十几名水性最好的亲兵,换上渔夫的衣裳,驾着一叶扁舟,如鬼魅般滑入巢湖的夜色里。
小船借着芦苇荡的掩护,一点点靠近那座灯火通明的庞然大物。
离得近了,陈璋才真正感受到敌寨的压迫感。
水寨背靠险峻的东山,两翼展开,如巨兽的双臂,将入湖口死死扼住。
寨墙高耸,箭塔林立,巡逻的士兵来回走动,警惕异常。
更让他心惊的是,一道宽阔的浮桥横跨水寨与对岸,上面不时有马队通过,显然是敌军快速调兵的通道。
他将这一切牢牢记在心里,用炭笔在随身携带的羊皮上飞快地绘制着草图。
每一个箭塔的位置,每一队巡逻兵的路线,甚至连水流的缓急,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返回寿州后,陈璋立刻将地图呈给李昭。
“明公请看,”他指着地图上的浮桥,“此桥乃敌寨命脉所在。它既是敌军的倚仗,也是其最大的弱点。若能一把火烧了它,断其两岸联系,敌寨军心必乱。届时我军再趁势猛攻,可一战而定!”
李昭的目光在地图上反复逡巡,最终落在陈璋坚毅的脸上,重重地点了点头:“好!就依你之计!”
三天后的午夜,巢湖之上水雾弥漫。
陈璋率领三十艘蒙冲战船,船头都绑着浸满了火油的干柴和草人,船舱里则装满了黑色的火油桶。
船队借着夜色与水雾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向敌寨逼近。
“放火箭!”
随着陈璋一声令下,数百支火箭拖着赤红的尾焰,呼啸着射向浮桥和敌方停泊在外的战船。
干燥的木板和浇了油的船身几乎在瞬间就被点燃,火借风势,风助火威,眨眼间,整座浮桥就化作一条巨大的火龙,在湖面上疯狂扭动。
庐州水寨顿时炸开了锅。
惊恐的叫喊声、杂乱的铜锣声响成一片。
无数士兵从睡梦中惊醒,看着被大火吞噬的浮桥和陷入火海的战船,乱作一团。
“擂鼓!全军突击!”陈璋拔出腰刀,刀锋直指混乱的敌寨。
寿州战船上的鼓声如雷,五百水兵发出震天的呐喊,驾驶着灵活的蒙冲战船,如狼群般扑向惊慌失措的猎物。
战斗呈现出一边倒的态势。
庐州水师的指挥系统在浮桥被毁的瞬间就已瘫痪,士兵们各自为战,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
陈璋身先士卒,驾船冲在最前,手起刀落,将一名企图跳船顽抗的敌将斩于马下。
寿州水兵士气大振,奋勇冲杀。
天色微明之时,战斗已经结束。
巢湖水寨浓烟滚滚,被焚毁的浮桥残骸在水中沉浮,庐州水师主力被彻底击溃,残兵四散而逃。
寿州军缴获了大量来不及烧毁的战船和堆积如山的粮草。
消息传回寿州,全城沸腾。
庆功宴上,灯火辉煌,酒香四溢。
李昭高坐主位,意气风发。
他举起酒杯,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位将领,最后停留在陈璋身上。
“此战首功,当属陈璋!”李昭的声音响彻整个大厅,“我宣布,自今日起,寿州水军正式成立!我任命陈璋为水军统领,并授‘巢湖巡检使’之职,总管巢湖一切军务!”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陈璋激动地跪倒在地,高呼:“谢主公知遇之恩!”
李昭扶起他,又转向另一位大将:“安仁义!”
“末将在!”安仁义出列,他是在李昭起兵之初便追随的元老,战功赫赫。
“命你即刻率领三万步卒北上,与水军形成水陆并进之势,我要你像一把尖刀,给我狠狠扎进庐州的外围!”
“末将领命!”
酒宴的气氛达到了顶点,将领们推杯换盏,畅想着未来的赫赫战功。
李昭含笑看着这一切,心中豪情万丈。
巢湖已定,水陆并进的战略优势彻底确立。
杨行密的末日,真的不远了。
然而,在这片热烈的欢呼声中,却有几道目光显得格外复杂。
坐在角落里的几位老将,他们也是最早跟随李昭打天下的功臣,此刻看着被众星捧月般的陈璋,眼神中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阴郁。
他们端着酒杯,却没有去碰响亮的喝彩,只是默默地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酒很醇,入喉却带着一丝说不出的苦涩。
喧嚣中,一丝极轻的耳语在他们之间传递,快得仿佛只是错觉。
“一个降将……”
声音被更大的欢呼声所淹没,但那几个字,却像一粒被悄然埋下的种子,在觥筹交错的阴影里,似乎已经开始无声地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