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行宫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并未持续太久。它很快被一种更加诡异、更加精密的“日常”所取代。赵高,这个阴谋的总工程师,深知时间是他们最大的敌人,也是他们最需要操控的变量。皇帝驾崩的消息,如同一桶极度易燃易爆的火药,必须用一层厚厚的、看似正常的铁皮紧紧包裹,直到他们安全返回咸阳,将胡亥顺利扶上宝座。
“秘不发丧”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一项极其复杂、考验胆量、耐心和细节掌控力的系统工程。尤其是要瞒过随行的众多官员、侍卫乃至杂役的耳目,更是难上加难。
赵高的脑子如同一个高速运转的阴谋处理器,迅速制定了一套堪称“瞒天过海”的完美骗局方案。其核心,就是让已经龙驭上宾的始皇帝,继续“活”在队伍里,活在那辆豪华的韫辌车中。
第一步,是处理遗体。时值七月(秦历,约公历八九月),天气依旧炎热,尸体的腐败是首要难题。幸好,嬴政生前乘坐的这辆韫辌车,本就是为长途舒适设计的“古代房车”,具有良好的通风性能(闭窗则温,开窗则凉)。赵高下令,将车窗进行改造,确保隐蔽通风,同时在内壁夹层中尽可能多地放置一些从行宫冰窖(如果有的话)或附近深井取来的冰块、凉玉等物,以延缓腐败速度。皇帝的遗体被小心地(或许也带着一丝仓皇的粗暴)安置在车内的卧榻上,盖上锦被,远远看去,仿佛只是沉沉睡去。
第二步,是安排看守。这辆移动的“棺椁”由赵高精心挑选的、绝对忠诚(或者说,绝对被他拿捏住把柄和性命)的亲信宦官轮流值守,寸步不离。他们的任务不仅是看守遗体,更是要随时观察情况,应对任何突发状态。
第三步,也是整个骗局最核心、最考验演技和心理素质的一环——制造皇帝依旧在处理政务、接见臣子的假象。
每日清晨,如同皇帝健在时一样,随行的主要官员(以李斯为首)依旧会来到韫辌车外,按品级肃立,然后由领头的李斯,象征性地高声奏报一些经过筛选的、不那么紧要的政务,或者干脆就是一些沿途风景、祥瑞之类的废话。
而真正的戏肉,在车内。
赵高早就留意到随行宦官中,有一名中年宦官,嗓音条件与晚年嬴政那略带沙哑和鼻音的腔调有几分相似。此人立刻被“委以重任”。
于是,每日“听政”之时,这名被选中的宦官,就战战兢兢地躲在紧闭的车门之后,蜷缩在角落里,尽量远离那具已经开始散发微妙气息的遗体,按照赵高事先的指示,模仿着皇帝的语气,用简短、模糊、带着不耐烦的词语进行“批答”。
当李斯在外面奏报:“臣启陛下,前方道路畅通,今日可行进六十里……”
车内便传来那宦官压低嗓音、模仿嬴政的沙哑声音:“可。”
当有官员象征性地问候陛下圣安……
车内传来:“嗯。”
当需要表示“知道了”……
车内便是:“闻。”
这些单音节词,既符合秦始皇晚年威严、少言的形象,又极大地降低了模仿的难度和穿帮的风险。再加上车门紧闭,声音传出时本就有些失真,竟然真的唬住了大部分不明真相的官员。大家只觉皇帝此次病后,越发深沉寡言,不愿见人,虽觉有些怪异,但在赵高和李斯(后者被迫配合)的弹压下,也不敢多问。
第四步,是维持日常起居的假象。皇帝的膳食依旧按时由专人送到车驾前,再由车内的“自己人”恭敬地接进去。然后?然后这些精美的食物,就会被这些知情者在车内悄悄处理掉——或许是自己吃掉(虽然对着尸体吃饭需要极强的心理素质),或许是趁人不备丢弃。总之,绝不能让人发现食物原封不动地端出来。
这场精心编排的戏码,在最初的几天里,竟然真的维持住了一种脆弱的平衡。队伍依旧在缓慢地向西移动,朝着咸阳的方向。表面上看,一切如常,銮舆巍峨,仪仗森严,百官随行,仿佛只是一次普通的返程。
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更何况是一具正在逐渐腐败的遗体。
隐患,在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环节上,第一次露出了狰狞的苗头。
这天,又到了送午膳的时间。一名新调来没多久、懵懵懂懂的年轻杂役,端着食案,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走到韫辌车前。按照规矩,他不能抬头,不能东张西望,只需将食案送到车门口,由车内的人接过去即可。
就在他走近车门,车内那名值守宦官像往常一样,快速伸手出来接食案的时候,一阵微弱的、若有若无的、极其怪异的风,恰好从经过改造的车窗通风口吹出,拂过了这名年轻杂役的鼻尖。
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气味。混杂着浓郁香料(赵高已命人在车内放置大量香料试图掩盖)也无法完全压制的、一丝淡淡的、甜腻中带着腐朽的……臭味?
年轻杂役的动作下意识地顿了一下,他毕竟年轻,嗅觉灵敏,而且长期在厨房工作,对各种气味比较敏感。他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抽动了一下鼻子,脸上掠过一丝极其短暂的疑惑和不适。他或许以为是自己闻错了,或者是车内熏香的味道太怪?
但他这细微的停顿和脸上那一闪而过的疑惑,却没有逃过车旁如同鹰隼般警戒的、赵高亲信侍卫的眼睛!
那侍卫首领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和凶狠!他一步踏前,几乎贴到那杂役面前,声音如同冰冷的铁块,带着浓烈的杀意,低声厉喝道:“看什么?!想死吗?!滚!”
那年轻杂役吓得魂飞魄散,手一抖,食案差点掉在地上,幸好被车内的宦官及时接住。杂役脸色惨白,连滚爬爬地后退,一句话也不敢说,转身就跑,仿佛身后有厉鬼追赶。
然而,他没能跑出多远。
当天下午,就有人发现这名年轻杂役“失踪”了。有人私下议论,说是他手脚不干净,偷了东西,被侍卫抓走处理了。也有人隐约觉得不对劲,但谁也不敢多问。在这样一种诡异而高压的气氛下,明哲保身是唯一的选择。
但这起“异味疑云”事件,如同一声尖锐的警报,在赵高、李斯等人的心头狠狠敲响!
赵高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沉。他知道,最担心的事情已经开始发生了。冰块的降温效果有限,香料掩盖也有极限,遗体的腐败是不可逆的自然规律!今天只是一个嗅觉灵敏的杂役,明天呢?后天呢?随着时间推移,气味只会越来越浓烈,越来越难以掩盖!
“加速!必须加速返回咸阳!”赵高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他找到李斯,此时的李斯也早已被这日益增长的恐惧和压力折磨得憔悴不堪。
“丞相,情况不妙!”赵高没有隐瞒,“銮舆之内……已有异味泄出!虽处置了那杂役,然此非长久之计!需尽快赶回咸阳,否则……你我皆死无葬身之地!”
李斯闻言,手一抖,正在批阅的竹简滑落在地。他当然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一旦皇帝已死的消息因为尸体腐败而败露,他们所有的谋划都将瞬间曝光,随之而来的将是整个随行队伍的崩溃和各路势力的讨伐!
“可是……陛下……銮舆沉重,队伍庞大,如何能再加速?”李斯声音干涩。
“顾不得那么多了!”赵高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精简仪仗!舍弃部分不必要的辎重!日夜兼程!务必以最快速度,赶回咸阳!”
骗局仍在继续,每日依旧上演着“皇帝”在车内批阅奏章的闹剧。但策划这场闹剧的核心人员心中,都笼罩着一层比沙丘夜色更浓的阴影。那从銮舆缝隙中悄然渗出的死亡气息,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得越来越低。
他们必须与时间赛跑,与自然规律赛跑。而在下一站,他们将不得不采取一种更加极端、更加匪夷所思的手段,来应对那即将全面爆发的……气味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