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那场决定帝国内部走向的高级朝议,其肃杀之气如同无形的冲击波,以惊人的速度传导至秦国的每一个角落。当李斯正在廷尉府内,会同精干属吏,日夜不休地草拟那四项即将深刻改变秦国内部生态的铁血法令时,远在东部边境、与赵国隔山对峙的一处大型秦军军营,已然率先感受到了这股来自权力中枢的凛冽寒意与高效要求。
这里是秦军东出的前沿壁垒之一。时值深秋,草木枯黄,山风萧瑟,吹动着营寨上空那面巨大的玄鸟旗,发出猎猎声响。整个军营依山傍水而建,布局严整,壕沟、壁垒、哨塔、营帐,一切都井然有序,透着一股冷硬的、只为战争而存在的机械感。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水和金属摩擦后特有的腥锈气息。
清晨,刺骨的寒风并未能驱散校场上的肃杀氛围。相反,数以千计的黑甲士兵,如同沉默的磐石,以什伍为单位,整齐划一地列队站立。他们手持长戟或弩机,身背箭囊,脸上的表情大多麻木而坚毅,唯有眼中偶尔闪过的光芒,透露着他们对即将发生之事的期待与紧张。
今天,是核验军功、宣布赏罚的日子。这是秦军营中仅次于打仗和发饷的大事,直接关系到每一个士兵乃至其家族的命运。
在校场前方临时搭建的木台上,几名面色冷峻、身着特殊制服的军法官昂然而立。他们不隶属于任何作战部队,直接对国尉府和秦王负责,是军中律法的化身,拥有至高无上的监督与审判权。他们的存在,让本就肃穆的校场更添几分令人心悸的威严。
核验工作严格得近乎苛刻。士兵们依次上前,将自己上次战役中斩获的、经过初步处理的敌军首级,连同刻有自己姓名、所属部队等信息的小木牌(“券”),一并呈上。军法官会如同最挑剔的古董商人,仔细检查每一个首级(“验”),从其发型、面部特征、伤口等细节,判断其是否属于有效战果(例如,不能是妇女、老人或己方士兵冒功),并与士兵手中的“券”进行严格对照,防止冒领、顶替。
任何一点疑点,都会导致军功不被承认,甚至引来严厉的惩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压力,偶尔有士兵因为首级不符合要求或被怀疑冒功而被当场呵斥、拖走,更让其他人噤若寒蝉,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在这片沉默而紧张的人海中,有两个年轻的士兵格外引人注目。他们是兄弟俩,来自南郡安陆县,哥哥叫黑夫,弟弟叫惊。两人参军已有两年,经历了数次小规模战斗,但尚未获得足以改变命运的军功。此刻,黑夫紧紧攥着手中那个用石灰简单处理过、依旧显得有些狰狞的首级,以及那块关乎他未来的小木牌,手心里全是汗。他斩获的是一名赵军的校尉,这在普通士兵中是了不得的战功。
“哥,没问题吧?”身旁的惊,小声问道,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一丝担忧。他这次斩获普通甲士,若能核验通过,也能获得相应的赏赐,但远不如兄长可能获得的晋升诱人。
“闭嘴,噤声!”黑夫低吼一声,眼睛死死盯着前方核验的军法官,喉咙发干。他回想着那场遭遇战,他如何凭着悍勇,在混战中盯上了那个指挥的赵军校尉,如何拼着胳膊被划伤,一矛刺穿了对方的皮甲……每一个细节都在脑海中反复播放,生怕出一点差错。这可是他摆脱“公士”最低爵位,晋升“上造”,获得更多田宅、更高地位的机会!
终于,轮到了黑夫。他深吸一口气,大步上前,将首级和木牌高高举起。
为首的军法官,一个脸颊有刀疤的中年人,面无表情地接过。他先是拿起首级,翻来覆去地查看,拨开头发,检查耳廓特征,又仔细验看颈部的伤口。目光锐利如鹰。接着,他拿起黑夫的木牌,与身旁另一名军法官手中的军功记录册进行核对。
时间仿佛凝固了。黑夫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的声音。校场上成千上万道目光,也若有若无地聚焦在他身上。
突然,那刀疤军法官抬起头,冰冷的目光扫过黑夫因为紧张而绷紧的脸,又看了看手中的记录册,微微点了点头。
“黑夫,南郡安陆县人,所属前军二五百主麾下。”军法官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安静的校场,“经核验,所呈赵军校尉首级一枚,确系其本人于上月十五‘石岭’遭遇战中斩获。记录无误,军功成立!”
“成了!”黑夫心中狂喜,几乎要叫出声来,但他死死咬住牙关,保持着军姿。
紧接着,另一名军法官展开一份帛书,用更加洪亮的声音,当众宣布:
“依《军功爵律》!士兵黑夫,阵斩敌军校尉,功绩卓着!核准,晋升爵位一级!由‘公士’,擢升为‘上造’!”
“哗——”
尽管早有预料,但当这正式的宣告响彻校场时,还是引起了一片低低的骚动和羡慕的叹息。从“公士”到“上造”,看似只是一级,却是无数普通士兵难以逾越的门槛!这意味着黑夫不仅社会地位提升,更能获得更多的土地(具体数额可虚构,如增加若干亩)、宅邸,甚至家中可以免除一定赋役!
“另,赏钱五千,布帛三匹,增田二十亩,宅一区!”军法官继续念着赏赐。
黑夫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浑身都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猛地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带着无比的虔诚与感激:“黑夫,谢大王恩赏!谢军法官核验!”
这一刻,什么战争的残酷,什么拼杀的危险,似乎都值得了!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勇于公战,怯于私斗”带来的实际利益!这条用敌人首级和自身勇武铺就的晋升之路,虽然血腥,却清晰可见,公平“无情”!
站在他身后的惊,也激动地满脸通红,仿佛晋升的是自己一般。他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武器,心中暗自发誓,下次战斗,一定要像哥哥一样,斩获更大的军功!
军功核验与赏赐宣布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有人欢喜有人愁。绝大多数符合规定的军功都得到了确认和赏赐,极大地刺激了所有士兵的神经。也有少数几个企图蒙混过关的,被当场揭穿,不仅军功作废,还被当众鞭笞,甚至削去原有爵位,以儆效尤。这冷酷无情的场面,与之前黑夫受赏的荣耀形成了鲜明对比,让所有士兵更加深刻地认识到,在秦军之中,律法面前,没有任何侥幸可言。
整个军营的气氛,在军功核验之后,非但没有松懈,反而变得更加肃杀而高效。下午的操练,士兵们格外卖力,喊杀声震天动地,弓弩射击的精准度似乎都提升了几分。人人眼中都燃烧着对战斗和军功的渴望,仿佛敌人不再是可怕的对手,而是行走的爵位、田宅和荣耀。
就在这热火朝天的操练中,一队精锐骑兵护卫着一位须发灰白、但身形依旧挺拔如松的老将,缓缓驰入军营。正是负责东部战线的主将,老成持重的王翦。
王翦的到来,并未引起太大的骚动,军营依旧按部就班地运转,只是各级军官的口令声更加响亮,士兵们的动作更加一丝不苟。王翦默默巡视着,看着士兵们操练阵法,检查着营垒工事,偶尔会停下来,询问一些细节。
最后,他登上了校场点将台。
无需过多言语,当他那沉稳如山的身影出现在台上时,整个校场数万将士,如同被按下了静止键,所有动作瞬间停止,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充满了敬畏。
王翦目光如电,扫过台下那一张张年轻而充满渴望(对军功的渴望)的面孔,其中就包括刚刚晋升、激动之情尚未平复的黑夫和惊。
“将士们!”王翦的声音并不特别洪亮,却带着一种金石般的质感,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仿佛就在身边低语,“方才,本将看了尔等的军功核验,也看了尔等的操练!”
他略微停顿,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顶点。
“有功必赏,有过必罚!此乃我大秦立国之本,强军之基!大王与朝廷,绝不会亏待任何一位为大秦流血建功的勇士!黑夫之功,便是明证!”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大将军提及,黑夫激动得浑身一颤,胸膛挺得更高。
“然!”王翦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无比严厉,带着森然的杀意,“军功,需取之有道!需遵律法,需从将令!战场之上,闻鼓而进,闻金而退,令行禁止,违令者——斩!”
一个“斩”字,如同冰锥,刺入每个人的心底。
“无论你有多大的勇力,立过多大的功劳,一旦触犯军法,绝不姑息!方才那几个受鞭笞、削爵之人,便是前车之鉴!”
他再次环视全场,目光所及之处,无人敢与之对视。
“大王已下严旨,整肃内务,强化法令!我大军东出在即,扫平六国,在此一举!尔等需谨记,尔等手中之兵器,不仅是为了个人之功名利禄,更是为了大王,为了大秦,为了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大一统帝国!”
王翦的声音逐渐高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念:“将你们的热血,你们的勇武,都凝聚在军旗之下!服从律法,听从号令,奋力杀敌!大秦的荣耀,将由尔等铸就!天下的未来,将由尔等开创!”
“大秦万年!大王万年!”不知是谁率先喊了一句。
瞬间,整个校场如同被点燃的火山,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
“大秦万年!大王万年!”
“奋勇杀敌!建功立业!”
声浪滚滚,直冲云霄,连天上的浮云似乎都被震散。
黑夫和惊,以及所有士兵,都涨红了脸,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他们感受到了集体的力量,感受到了国家意志的灌注,更感受到了那条清晰而残酷的晋升之路所带来的无穷动力。
王翦看着台下这群如同被精心打磨过的杀戮机器,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很快便被坚毅所取代。他知道,这支军队,这部战争机器,已经被军功爵制度和严酷律法磨砺得更加锋利,只待那一声令下,便将如同出鞘的利剑,斩向东方!
军营点兵的场景,是咸阳宫铁血决策在军队层面的一个完美缩影。而当这部战争机器开动起来,其碾压过的地方,无论是战场还是新征服的土地,都必将面临如何融入这套冷酷而高效体系的严峻考验。此刻,在另一片刚被纳入秦国版图不久的土地上,一场不同于军营点兵,却同样关乎秦法威严的戏码,正在一个小小的县衙前悄然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