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向西,那暗红色的大地便愈发显得贫瘠。先前还能看到的、零星挣扎着的、形态扭曲的枯黑灌木也彻底消失了踪影,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仿佛被烈火反复灼烧后又用铁水浇铸过的硬化土壤。天空中的紫色似乎也变得更加浓郁、沉黯,如同一个不断施加压力的盖子,沉甸甸地扣在荒原之上。
然而,与这片极致死寂形成诡异对比的,是一种声音。
起初,那只是风声中一丝极不和谐的杂音,微弱得如同幻觉,像是耳鸣,又像是极远处有什么东西在持续震动。张自在最先察觉到异常,他放慢脚步,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侧耳倾听。
“听到了么?”他声音不高,却让身后四人都瞬间警觉。
孙悟空金瞳中火焰跳动了一下,不耐烦地甩了甩头:“哼,吵死人的嗡嗡声,像有一万只苍蝇在脑子里飞!”
沙僧空洞的目光扫视四周,缓缓摇头:“非风,非石,源自……前方。无形无质,直透灵台。”他的话语总是带着一种直指本质的残酷准确。
八戒用力掏了掏耳朵,胖脸上露出烦躁的神情:“妈的,这鬼声音,听得俺老猪心里头直发痒,又有点……晕乎乎的。”他下意识地又想去摸怀里的干粮,似乎想通过咀嚼来对抗这种不适。
阿月脸色微微发白,她手中的琉璃盏碎片光华似乎也受到了干扰,如同水波般轻轻荡漾起来。“是……是梵唱。”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确认后的惊悸,“但这种梵唱……不对劲。它太‘完美’了,完美到……容不下任何杂念,只想让人沉沦进去。”
随着他们继续前行,那声音逐渐变得清晰。不再是模糊的嗡鸣,而是化作了恢弘、庄严、却又无比单调的诵经声。无数个声音重叠在一起,念诵着相同的、扭曲拗口的梵文音节,节奏恒定不变,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水,一波一波地涌来,冲刷着人的耳膜,更试图渗透进人的心智。
这梵音并不刺耳,反而初听时,竟给人一种奇异的安抚感。
连日奔波的疲惫,仿佛在这规律的诵唱中被悄然抚平;内心深处因杀戮、背叛、未知而产生的焦虑与紧绷,也似乎有了松动的迹象。它像一双温柔却不容抗拒的手,试图抚平你灵魂所有的棱角与褶皱,让你放弃思考,放弃抵抗,只想融入这片“祥和”的声浪之中。
“呵……有点意思。”八戒晃了晃脑袋,最初的不适感竟然消减了不少,他甚至觉得脚步都轻快了些,“听起来还挺舒服,比听这猴子聒噪强多了。”
“闭嘴,呆子!”孙悟空低吼一声,他周身的妖气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紊乱,那梵音如同无形的枷锁,让他感到一种源自本能的烦躁与束缚感。他猛地甩头,暗金色的毛发根根竖立,试图将这声音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张自在的感受最为复杂与凶险。那梵音无孔不入地钻入他的识海,试图抚平他与混沌种子博弈时产生的精神涟漪,带来一种虚假的“宁静”。这对于需要时刻保持绝对清醒、维系危险平衡的他来说,无异于最致命的毒药。
更可怕的是,他掌心的混沌种子,对这梵音产生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一方面,种子本身散发出冰冷的敌意,对这试图“度化”一切、抹平个性的力量天然排斥;另一方面,种子又对梵音中蕴含的、那股庞大而精纯的“信仰源力”流露出了贪婪的悸动。仿佛在说:吞了它,拆解它,将这虚伪的宁静彻底湮灭!
冰与火的冲突在他体内上演。张自在的脸色白了又青,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不得不分出一大部分心神,如同构筑堤坝,死死守住灵台的清明,抵抗着梵音的侵蚀,同时还要压制混沌种子那蠢蠢欲动的吞噬欲望。
“静心,凝神!”他低喝出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如同警钟在另外四人心中敲响,“这梵音能侵蚀意志,瓦解警惕!八戒,收起你那点舒服的心思!悟空,固守本心,它越是想让你烦躁,你越不能让它得逞!”
他的话语如同冷水泼下。八戒一个激灵,猛地想起流沙河底和心魔岭中的凶险,那点刚升起的“舒服”感瞬间被后怕取代。孙悟空闻言,金瞳中凶光暴涨,反而激起了他的逆反心理,将那股烦躁强行压了下去,妖气重新变得凝实。
阿月连忙将琉璃盏碎片举高了些,口中低声念诵起守碑人传承中某种宁心静气的古老咒文。那温润的光晕稳定下来,如同一个无形的护罩,勉强将五人笼罩其中,隔绝了部分梵音的直接影响,但依旧无法完全消除那无孔不入的声浪。
沙僧依旧沉默,但他那背负着罪业的身躯,似乎成了对抗这“纯净”梵音的最好屏障。罪业与这伪善的梵音格格不入,反而让他保持了最大程度的清醒。他空洞的目光望向梵音传来的方向,仿佛看到了无数被这声音剥夺了自我、化作行尸走肉的灵魂。
“看那里。”沙僧突然抬起手指,指向侧前方一片相对平坦的荒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里零星散布着一些身影。他们穿着破烂,看起来像是流亡至此的难民,此刻却都保持着一种极其诡异的姿态——有的五体投地,朝着西方顶礼膜拜;有的盘膝而坐,脸上带着痴迷而僵硬的微笑,嘴唇无声地翕动,似乎在跟随梵音默诵;还有的如同梦游般,步履蹒跚地向着西方行走,对周围的一切,包括张自在这一行显眼的存在,都毫无反应。
他们的眼神空洞,没有任何神采,仿佛灵魂已经被抽走,只剩下被梵音编程过的空壳。
“他们……都被‘度化’了?”阿月声音发颤,眼前这一幕比任何狰狞的妖魔都让她感到恐惧。
“不是度化,是洗脑!”孙悟空冷笑道,“把脑子里的东西都掏空,塞进这些吵死人的噪音!”
张自在心情沉重。这些人的状态,印证了他的最坏猜测。这小雷音寺的凶险,远超物理层面的攻击,它直接针对的是生灵最根本的意志与思想。
越往前走,这样的“行尸走肉”便越多。他们汇成一股股麻木的人流,如同被无形磁石吸引的铁屑,朝着梵音的源头——那座依旧隐匿在迷雾与扭曲光影中的“小雷音寺”汇聚而去。
而张自在他们,就如同逆流而上的鱼,每一步都显得格外艰难。
梵音的威力在持续增强。即便有阿月的琉璃盏护持,那声音依旧如同附骨之疽,不断寻找着心防的缝隙。八戒又开始显得有些焦躁不安,眼神时而迷茫。孙悟空则需要耗费更多的精力来压制妖气的自然反击。张自在维系体内平衡的难度也在倍增。
“不能这样下去。”张自在停下脚步,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却愈发锐利,“这梵音就是一道无形的屏障,越是靠近小雷音寺,威力越强。在我们找到应对之法前,强行硬闯,只怕还没见到寺庙,我们自己就先被这声音同化成他们那样了。”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前方那片光影扭曲最严重的区域。
“我们需要一个方法,一个能让我们在这‘梵音’之下,保持清醒,并成功潜入的方法。”
混沌种子在他掌心微微搏动,传递来一丝冰冷的、充满破坏欲的意念,仿佛在说:何不吞了这声音?吞了这源头!
张自在强行压下这个危险的念头。吞噬固然爽快,但立刻就会暴露,前功尽弃。
他们需要一个更巧妙、更隐蔽的……
“画皮之术”。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