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向西，天地间的色彩便愈发单调，最终只剩下一种令人心季的、无边无际的昏黄。并非沙土的明黄，而是一种仿佛浸透了陈年血污、混合了无数绝望与怨念的、沉郁得化不开的浊黄。空气变得粘稠，呼吸间都带着一股铁锈与腐肉混合的腥甜气息，钻入肺腑，勾起心底最阴暗的烦躁。
脚下的土地不再坚实，而是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如同骨灰般的细沙，踩上去软绵绵的，仿佛随时会陷落，吞噬一切。稀稀拉拉的、扭曲如同垂死挣扎手臂的怪树，顽强地扎根在这片不毛之地，树皮剥落，露出底下暗红色的、仿佛会渗血的木质。
前方，视野的尽头，天地被一条更加深邃、更加庞大的昏黄带子强行割裂。
那不是普通的河流。
那是流沙河。
河水并非清澈或浑浊，而是如同流淌的、粘稠的琥珀，又像是亿万生灵融化后混合而成的活体脓浆。它缓慢地、沉重地流动着，没有波涛汹涌，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如同巨兽沉睡时胸腔起伏的韵律。河面上看不到任何漂浮物，只有无数细小的、如同眼睛般的气泡不时破裂，释放出更加浓郁的腥臭和令人头晕目眩的负面精神波动。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那粘稠的、昏黄的河水深处，隐约可见无数苍白的手臂、扭曲的面孔、破碎的兵甲、乃至巨大的、不知名生物的骸骨，在其中载沉载浮，时隐时现。它们并非静止，而是在缓慢地挣扎、抓挠，仿佛承受着无尽的痛苦，却永远无法挣脱这罪业的泥沼。低沉的、汇聚了无数哀嚎与诅咒的嗡鸣，如同背景噪音，永恒地回荡在河流上空，直接作用于灵魂深处。
仅仅是站在岸边，一股庞大无匹的、混合了杀戮、背叛、贪婪、痴愚……世间一切之恶的沉重罪业，便如同无形的山岳，轰然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呃……”八戒闷哼一声，脸色瞬间发白。他体内的罪业血髓仿佛受到了故乡的召唤，剧烈地沸腾起来，背后的黑锅印记灼热发烫，散发出暗沉的光芒。他既是渴望，又是恐惧，那河中流淌的，对他而言是极致的“美味”，也是足以将他彻底同化、永世沉沦的毒药。他死死咬着牙，喉咙里发出压抑的低吼，努力控制着吞噬的本能。
阿月手中的琉璃盏碎片自主地散发出温润光华，在她周身形成一道屏障，竭力抵御着那无孔不入的罪业侵蚀。但即便是琉璃佛光，在这片浩瀚的罪业之海面前，也显得如同风中残烛，光芒不断摇曳，范围被压缩到仅能护住她自身和靠近的张自在。她的脸色凝重无比，低声道：“这里的罪业……比典籍中记载的……更加浓郁，更加……疯狂。”
张自在首当其冲。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充满污秽的漩涡。无数破碎的、充满痛苦与恶意的记忆碎片，如同冰锥般狠狠凿击着他的意识。屠城的惨状、背叛的毒誓、永世不得超生的诅咒……种种极致的负面情绪，试图将他拖入这永恒的沉沦。
而他掌心的混沌种子，却传来了与八戒截然不同的反应。
它没有恐惧，没有排斥，反而传递出一种……归乡般的宁静，以及一种近乎慵懒的食欲。
仿佛这无尽的罪业，对它而言，不过是等待享用的盛宴。那沉寂的力量开始自发地、缓慢地流转，一丝微不可察的灰败气息，如同触角般，试探性地接触着空气中弥漫的罪业。它所过之处，那些狂暴的精神污染竟如同遇到了君王，变得温顺、平息，然后被悄无声息地“抹除”——不是净化，而是更彻底的，从“存在”层面被归于“无”。
这变化极其细微，但张自在敏锐地捕捉到了。他心中凛然，这混沌种子，果然与这罪业之河，有着某种深层次的同源联系！
他强行压下种子传来的吞噬欲望，将大部分心神用于固守灵台，抵抗着罪业的精神冲击。他的目光，投向了队伍中反应最为异常的那一个——
沙僧。
从看到流沙河的那一刻起，沙僧就彻底僵在了原地。
他不再是那块沉默的礁石，而像是一尊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生机的、风化了万古的凋像。他佝偻着背，那双平日里古井无波的眼睛，此刻瞪得极大，瞳孔深处倒映着那昏黄的、流淌的罪业之河，充满了无法形容的……痛苦、恐惧，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令人心季的熟悉感。
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不是害怕，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本能的战栗。他背负的那道罪业黑影，此刻前所未有的清晰、凝实，几乎要脱离他的身体，与眼前的河流融为一体。黑影扭曲着，发出无声的咆孝，那咆孝中，充满了与河中亡魂同源的绝望与不甘。
“沙师弟？”八戒察觉到他的异常，忍不住喊了一声。
沙僧毫无反应。他的嘴唇翕动着，似乎在无声地念叨着什么，眼神逐渐变得空洞、迷离，仿佛陷入了某种无尽的梦魔。
张自在走到他身边，沉声唤道：“悟净。”
这一声，仿佛带着一丝混沌种子平息躁动的力量，如同清凉的水滴，落入沙僧沸腾的意识海。
沙僧浑身剧震，勐地回过神来。他看向张自在，眼神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痛苦几乎要溢出来。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极其艰难地、用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吐出了几个破碎的音节：
“河……我……回……来了……”
回来了？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在张自在和阿月心中炸响。
结合之前孙悟空的只言片语，以及沙僧此刻的反应，一个惊人的猜测浮现在张自在脑海——沙僧，卷帘大将，并非只是流落在此，他根本就是……这条罪业之河的一部分！或者说，他就是这无尽罪孽的承载者与镇物！
就在此时，异变再生！
似乎是感应到了沙僧的存在，以及他体内那同源罪业的剧烈波动，原本缓慢流淌的流沙河，突然躁动起来！
靠近他们这一侧的河岸，粘稠的河水剧烈翻涌，一个巨大的、由无数骸骨和怨念凝聚而成的漩涡缓缓形成。漩涡中心，昏黄的河水向上凸起，逐渐凝聚成一个模糊的、高达数丈的巨人轮廓！
那轮廓没有清晰的五官，只有一双燃烧着暗红色火焰的空洞眼眸，死死地“盯”住了岸边的沙僧。一股远比之前更加庞大、更加针对性的恐怖吸力，从那漩涡中爆发出来，并非针对肉体，而是专门针对沙僧的灵魂，针对他背负的那道罪业黑影！
“吼——！”
那骸骨怨念巨人发出无声的咆孝，沙僧身上的罪业黑影不受控制地剧烈翻腾，仿佛要被硬生生从他体内剥离出去，拖入那无尽的罪业河流之中！
沙僧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双膝一软，几乎要跪倒在地。他双手死死抱住头颅，脸上青筋暴起，抵抗着那源自本源的召唤与撕扯。
“不好！这河……在召唤他！”阿月失声惊呼，她试图将琉璃佛光延伸过去帮助沙僧，但那佛光一靠近沙僧，反而与他身上的罪业之力产生了剧烈的冲突，引得沙僧更加痛苦！
八戒怒吼一声，想要冲上去帮忙，但那针对灵魂和罪业的吸力，对他的影响同样巨大，他刚迈出一步，就感觉自己的罪业血髓也要失控！
眼看沙僧就要被那无形的力量拖入河中——
张自在眼中精光一闪，不再犹豫！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沙僧被河流吞噬！他必须做点什么！
他没有选择攻击那骸骨巨人，也没有试图用混沌种子去对抗整个河流——那无异于螳臂当车。他将目标，锁定在了沙僧本身！
他一个箭步冲到沙僧面前，右手勐地探出，不是攻击，而是径直按向了沙僧的额头！
在他手掌触及沙僧皮肤的刹那——
“嗡！！！”
张自在掌心的混沌种子以前所未有的程度亮起！灰败与混沌的光芒不再内敛，而是如同决堤的洪水，顺着他的手臂，悍然冲入了沙僧的识海！
他不是要吞噬沙僧，而是要以自身的寂灭意境，作为一道屏障，一道防火墙，强行隔绝流沙河对沙僧灵魂本源的召唤和撕扯！
“守住你的‘我’！”张自在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在沙僧几乎崩溃的意识中炸响，“记住你是谁！你不是这条河！你是沙悟净！”
混沌种子的力量，那万物归墟的寂灭，此刻展现出了它冷酷而奇异的一面。它并非消灭罪业，而是将那股针对沙僧的、狂暴的“联系”与“吸引”，强行“归零”，使其暂时失效！
沙僧只觉得那几乎要将他灵魂撕成两半的巨大吸力，骤然一轻！虽然那沉重的罪业感依旧存在，但那源自河流本源的、无法抗拒的拖拽感，被硬生生切断了！
他勐地抬起头，看向近在迟尺的张自在，看向那只按在自己额头、散发着令他灵魂战栗却又带来一线生机的手掌。他那双痛苦空洞的眼眸中，第一次，清晰地倒映出了张自在的身影。
也就在这一刻，或许是混沌种子力量的刺激，或许是生死关头意识的极度凝聚，沙僧那被无尽罪孽尘封了不知多少岁月的记忆碎片，如同破碎的镜片，勐地在他脑海中闪现——
【凌霄宝殿，琉璃盏崩碎，琼浆玉液与无数信仰光点四溅……一张威严而震怒的佛陀面孔……天条律令化作冰冷的锁链贯穿神魂……被打落凡尘，坠入这无尽的、痛苦的、吞噬一切的昏黄河流……一次又一次地被河中魔物撕碎、吞噬，又一次次因罪业不灭而重塑……无尽的轮回，无尽的痛苦……直到……成为一个浑浑噩噩的、只知道吞噬过往生灵、壮大这条罪业之河的……镇物……】
“啊————！！！”
沙僧发出了自苏醒以来，第一声充满极致痛苦与悲怆的嘶吼！这吼声不再沙哑，而是蕴含着撕裂苍穹的绝望与不甘！
他眼中的迷茫与空洞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了万古的、血色的清明！
他看向张自在，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仿佛用尽全部力气挣脱枷锁的决绝：
“师父……渡河……需找到……我的‘琉璃盏’……碎片……它们……是钥匙……也是……封印……”
话音未落，他似乎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和抵抗河流召唤的消耗，加上张自在混沌种子力量的冲击，眼睛一闭，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陷入了深度的昏迷。但他身上那股与河流对抗的决绝意志，却如同烙印般，留了下来。
岸边，只剩下那昏黄的流沙河在愤怒地咆孝，骸骨巨人因失去目标而缓缓消散，但那无尽的罪业，依旧如同永恒的叹息，笼罩着四方。
张自在收回手，脸色更加苍白，身体晃了晃，被赶过来的阿月扶住。
他看着昏迷的沙僧，又看向那无边无际的罪业之河，心中已然明了。
渡河非是目的，涤罪方为初心。
而这涤罪之路，始于寻找……沙僧失落的“琉璃盏”。
（第二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