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如同烧红的铁钎，在肩胛骨的缺口处反复搅动，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的神经。视野边缘是挥之不去的黑斑，耳中嗡鸣不断，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颅内振翅。鲜血浸透了半边僧袍，粘稠而冰冷，与脚下黑曜石平台蒸腾上来的贪婪热力形成诡异的对比。
张自在躺在冰冷的石面上，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正徒劳地翕动着鳃。孙悟空那含怒一击，不仅仅是物理上的创伤，那侵入体内的狂暴妖气，更像是一群失控的疯马，在他本就千疮百孔的经脉里横冲直撞，试图将一切都碾碎、焚毁。
他能感觉到，生命正随着血液一点点流逝。虚弱感如同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地拍打着他的意识堤坝。昏迷，似乎是最诱人的解脱。
“……尚……和尚！”
沙僧那沉重而带着一丝急促的声音，仿佛隔着厚重的水幕传来。他试图靠近，但那翻腾不定的罪业黑影，以及他自身在刚才阻挡孙悟空时承受的反噬，让他步履维艰，每一步都像是在对抗整个流沙河的重量。
孙悟空站在原地，暗金色的身躯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塑。金瞳中的狂怒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近乎茫然的神色。他看着自己那只刚刚洞穿了“师父”肩膀的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温热血液的触感，以及……一种空落落的、无法言说的悸动。这和尚，为何不念咒？为何不用那诡异种子的力量反击？他真的是幻境中那个与“如来”虚影联手操控自己的存在吗？
疑问，如同毒藤，悄然缠绕上他的心。
张自在没有去看他们。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火云洞那如同巨兽咽喉般不断搏动的入口。阿月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那里，被那诡异的、不断切换形态的佛陀虚影引领着，投身于无尽的黑暗与贪婪之中。
他不能倒下。
不是因为团队的责任，也不是因为取经的使命。那些东西，在此刻显得如此虚无缥缈。
而是因为，一种更深沉的、源自他自身存在根基的警醒。
如果他死在这里，那么“张自在”这个来自异界的灵魂，将彻底湮灭，无人知晓。而“唐三藏”这个身份，也不过是这场巨大阴谋中，又一个可悲的、被消耗掉的棋子。
更重要的是，阿月……她身上有着与往生栈、与古碑、与这个世界的核心秘密相关的线索。她不能就这样被吞噬，或者被那所谓的“使命”彻底控制。她的存在，或许是他揭开谜团，找到归途，甚至只是……活下去的关键之一。
“呃……嗬……”他试图开口，喉咙里却只能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更多的血沫涌了出来。
他艰难地、用那只未受伤的左手，颤抖着撑起上半身。这个简单的动作，几乎耗尽了刚刚积聚起的一丝力气，眼前又是一阵发黑。
必须……做点什么。
指望此刻内讧且互不信任的孙悟空和沙僧去救援阿月，无异于痴人说梦。他们自身的心魔尚未平息，贸然进入被八戒心魔完全掌控的火云洞，只怕会引发更可怕的后果。
唯一的希望，在他自己身上。
或者说，在他掌心的那枚……混沌种子。
他缓缓抬起左手，目光落在掌心。那枚混沌色的种子依旧沉寂，如同亘古存在的顽石。但在它内部，他能感受到一种近乎……“愉悦”的轻微搏动。这片充斥着贪婪、欲望、负面情绪与庞大生命能量的土地，对混沌种子而言，是绝佳的温床，是饕餮的盛宴。
它渴望吞噬，渴望将这一切混乱与生命，都化为自身成长的资粮。
“你想……要吗？”张自在用意识，向着那枚冰冷的种子，传递出一个模糊的意念。
没有明确的回应。但那搏动，似乎更清晰了一分。一丝微弱却精纯的、带着寂灭意境的暖流（或者说，是剥夺了一切生机的“死寂之暖”），顺着他的手臂经络，缓缓流向肩胛处那恐怖的伤口。
所过之处，孙悟空那肆虐的妖气，如同遇到了克星，竟被那灰败的暖流无声无息地“抹除”、同化！伤口的剧痛，并未消失，却奇异地被隔绝开来，仿佛变成了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流血，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缓、停止，伤口边缘的肌肉组织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失去生命色彩的灰白色，但至少……不再恶化。
这种“治愈”方式，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邪异。它不是修复，更像是将受伤的部分，暂时“冻结”在了寂灭的状态。
张自在打了个寒颤。与混沌种子的共生，每一步都像是在与魔鬼做交易。你获得了力量，获得了生存的机会，但付出的，可能是作为“人”的某些本质。
但现在，他别无选择。
他深吸一口气，那带着甜腻腐败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恶心，却也刺激着他昏沉的意识。他尝试调动那丝被种子“净化”后、在体内艰难运转的微弱力量，混合着筋骨强化后残存的体力，挣扎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身形佝偻，左肩塌陷，僧袍褴褛，血迹斑斑。看上去，比风中残烛还要脆弱。
但他站起来了。
孙悟空和沙僧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孙悟空金瞳微缩，下意识地向前踏出半步，似乎想说什么，但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扭过头去。那顶金箍，依旧冰冷地套在他的头上，提醒着他彼此之间那脆弱而危险的关系。
沙僧沉默地看着，罪业黑影在他身后缓缓起伏。他没有劝阻，也没有提出同行。他只是微微侧身，让开了通往火云洞入口的方向。那双看惯生死轮回的眼眸中，此刻多了一丝……难以解读的复杂情绪，有关切，有担忧，或许，还有一丝……无声的支持。
张自在没有再看他们。他知道，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是苍白的。信任已经破裂，修复它需要时间和行动，而不是空谈。
他抬起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向着那散发出无尽贪婪与吞噬欲望的洞窟入口走去。
每走一步，肩胛的伤口都传来撕裂般的痛楚，被寂灭之力冻结的区域传来麻木的冰冷。周围的空气越发粘稠，那些流淌的岩浆蜜糖仿佛活了过来，伸出无形的触手，试图缠绕他的脚踝，将他拖入那永恒的饕餮之梦。黄金骸骨森林发出蛊惑的低语，诉说着拥有无尽财富与力量的幻景。
混沌种子在他掌心微微发热，传递出清晰的渴望。它像一头被囚禁已久的饿兽，终于嗅到了牢笼外丰盛的血肉。
张自在紧守心神，将那源自种子的寂灭波动，如同一层极薄的能量薄膜，覆盖在自身周围。这层薄膜无法完全隔绝心魔的侵蚀，却能将那些最直接的精神攻击和能量缠绕“抵消”掉一部分，如同在泥沼中开辟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极其不稳定的狭窄小径。
他走入洞窟。
黑暗，瞬间吞噬了他身后那点可怜的紫色天光。
洞窟内部，并非想象中单纯的岩石结构。四壁是不断蠕动、分泌着粘稠琥珀色液息的暗红色肉壁，上面镶嵌着无数挣扎的、尚未被完全消化的生灵面孔，有人，有妖，甚至还有散发着微弱佛光的残魂。它们空洞的眼眶望着闯入者，嘴巴无声开合，仿佛在诉说被永恒贪婪禁锢的痛苦。
脚下是滑腻而富有弹性的“地面”，踩上去软绵绵的，仿佛正踏在一头巨大生物的肠胃里。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甜香，那是欲望被具象化、被发酵后的味道，足以让任何心智不坚者瞬间迷失，沦为只知索取的野兽。
越往深处，那股庞大的、与整个洞府融为一体的意识便越清晰。
贪婪。
无尽的贪婪。
对食物，对认可，对归属，对力量，对存在本身……一切欲望的扭曲与放大。
张自在能感觉到，八戒的心魔——那头“贪饕之主”，正盘踞在洞窟的最深处，如同这片贪婪领域的癌变心脏，搏动着，吞噬着一切。
同时，他也捕捉到了一丝微弱却纯净的……琉璃之光的气息。那是阿月！她似乎还在抵抗，或者说，她体内的某种力量，正在与这贪婪力场，以及那控制她的佛陀虚影，进行着激烈的对抗。
不能耽搁！
张自在加快脚步，沿着混沌种子本能指引的、贪婪负面能量最浓郁的“路径”向前。他知道，这无异于将自己直接送到最危险的敌人面前。
突然，前方的肉壁猛地裂开，无数由凝固欲望和生命精华构成的、形似猪猡的怪物，如同潮水般涌出！它们没有理智，只有最原始的吞噬本能，嘶吼着扑向这送上门来的“食物”！
张自在眼神一凛，没有后退，也没有动用任何复杂的法术。
他只是抬起了左手，掌心朝向那汹涌的怪物潮汐。
“寂灭。”
他低语一声，不再是引导，而是更进一步的“释放”。
一道灰败的、无声无息的波纹，以他的掌心为中心，向前扩散开来。
波纹所过之处，那些狰狞的欲望怪物，如同被橡皮擦抹去的铅笔画，动作瞬间停滞，色彩迅速褪去，然后……无声无息地坍塌、瓦解，化为最精纯的、毫无意识的能量流，被张自在掌心的混沌种子贪婪地吸收。
没有惨叫，没有抵抗，只有彻底的、归于虚无的湮灭。
施展这一下，张自在脸色更白，鼻端再次渗出鲜血。强行催动种子的力量，对他的心神和身体都是巨大的负担。但他能感觉到，种子在吞噬了这些能量后，反馈给他的那丝暖流似乎壮大了一丝，对伤口的“冻结”效果也更稳固了一些。
代价是，他与种子的联系更深了，那冰冷的、漠视一切的寂灭意境，正悄然渗透进他的感知。
他抹去鼻血，眼神更加坚定，甚至带上了一丝与这洞窟氛围格格不入的、冰冷的决绝。
他继续深入，如同行走在巨兽腹腔内的孤独行者，以自身为饵，以混沌为刃，义无反顾地刺向那贪婪的核心。
洞窟深处，那庞大的意识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能够“消化”它衍生体的存在所惊动，发出一阵混合着愤怒与……更浓烈贪婪的无声咆哮。
肉壁的蠕动更加剧烈，更多的陷阱，更强的精神冲击，开始向他汇聚。
独闯魔窟的凶险之路，才刚刚开始。
而张自在不知道的是，在他身后，洞窟入口处，孙悟空看着那吞噬了和尚身影的黑暗，金瞳中光芒闪烁，最终，烦躁地一跺脚。
“妈的……麻烦！”
他身影一晃，化作一道模糊的金光，并未进入洞窟，而是悄然隐匿于洞外的阴影之中。而沙僧，则如同最沉默的礁石，守在了入口的另一侧，罪业黑影缓缓扩散，将那些试图从洞口逸散出来、影响外界的贪婪气息，牢牢挡住。
裂痕依旧，但某种无言的默契，似乎在绝境中，悄然滋生。
（第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