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的尘烟渐渐散去,狼居胥山的祭坛与瀚海的波涛,成为了帝国武功最辉煌的注脚,却也仿佛耗尽了那个时代最炽烈的精气。霍去病的英年早逝,如同一颗流星的陨落,带走了军中最锐利的锋芒;大将军卫青虽位极人臣,却愈发恭谨自守,昔日的进取锐气,也随年岁与地位的攀升而渐趋沉稳。帝国的兵锋,在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巅峰后,似乎陷入了一种胜利后的疲惫与茫然。
然而,汉武帝刘彻的雄心,却并未因漠北的胜利而满足,反而如同挣脱了缰绳的野马,向着更遥远、更未知的领域奔腾。他的目光,越过河西走廊,投向了那片传说中拥有三十六国、连接着更广阔世界的——西域。
张骞的“凿空”之旅,早已在长安种下了对西方无限遐想的种子。在刘彻看来,西域不仅是“断匈奴右臂”的战略要地,更是彰显汉家威德、获取奇珍异宝的应许之地。于是,帝国的使节与军队,开始频繁地出现在那片绿洲与沙漠交织的土地上。
楼兰、车师不肯亲附,便发兵击之;大宛国藏匿汗血宝马,不肯献予汉使,便遣贰师将军李广利两次西征,耗兵数万,历时四年,虽最终迫使大宛屈服,杀其王,另立新君,获良马数十匹而归,但其代价之惨重,已远超所得。这些军事行动,更多是为了满足帝王“威加四海”的虚荣心,而非明确的战略利益,极大地消耗了本已因连年征战而捉襟见肘的国力。
与此同时,帝国的南方与东方也不平静。为了彻底解决东南沿海的东瓯、闽越问题,以及打通通往南海的道路,汉军多次南征,虽最终设立了儋耳、珠崖、南海等郡,将统治延伸至海南岛与越南北部,但丛临瘴疠给军队带来的非战斗减员,以及维持这些新附之地的统治成本,同样巨大。对朝鲜的用兵,亦是如此。
连年不休的征伐,将文景之治积累的财富消耗殆尽。为了支撑庞大的军费开支,汉武帝任用桑弘羊等人,推行了一系列严苛的经济政策:盐铁官营,将暴利行业收归国有;算缗、告缗,对商贾课以重税,并鼓励告发隐匿财产者,致使“中家以上大抵皆遇告”,中等以上的商贾之家几乎全部破产;改革币制,发行皮币、白金币,掠夺民间财富;均输、平准,由国家控制运输与物价,与民争利。
这些政策虽然在短期内为朝廷聚敛了巨额财富,保证了战争的持续,但其恶果也逐渐显现。民生凋敝,百姓负担沉重,大量农民因破产而流亡,社会矛盾急剧激化。关东地区流民达二百万口,无名数者(无户籍者)更不可胜计,盗贼蜂起,地方官府镇压不暇。
而朝廷内部,围绕着权力与政策的争斗也日益激烈。外戚集团(卫氏、后起的李夫人一系)、军功集团、以太子刘据(卫子夫所生)为核心的“守文”势力,以及桑弘羊等“兴利”之臣,彼此倾轧,政局波谲云诡。
最终,所有的矛盾在征和二年(前91年)以一种极其惨烈的方式爆发——巫蛊之祸。
丞相公孙贺之子公孙敬声被人告发以巫蛊诅咒武帝,牵连阳石、诸邑公主及卫青之子长平侯卫伉,皆坐诛。此案如同一根导火索,引燃了积郁已久的政治炸药。江充受命查办巫蛊,因与太子刘据有隙,遂趁机诬陷太子在东宫埋设木偶人诅咒武帝。太子恐惧,愤而起兵诛杀江充,与丞相刘屈氂率领的官军在长安城中混战五日,死者数万。最终太子兵败逃亡,自缢而死,其母卫皇后亦被赐死。
这场祸乱,不仅使武帝失去了精心培养的继承人,更导致卫氏外戚集团被彻底清算,朝堂为之一空,政治格局被彻底打乱。当武帝最终醒悟太子蒙冤时,为时已晚,只能在思子宫中空自悔恨。
一连串的打击——军事上的受挫(李广利征匈奴后期兵败投降)、经济上的困顿、继承人的悲剧——终于让这位雄才大略而又刚愎自用的帝王,开始了深刻的反思。
晚年的汉武帝,常常巡行各地,目睹民生之艰难,内心深受触动。征和四年(前89年),他在泰山明堂祭祀天地后,对着群臣,公开表达了对自己过往行为的悔意。
同年,搜粟都尉桑弘羊等人上书,请求派遣士卒赴轮台(今新疆轮台县)屯田,并继续修筑亭障,以威逼西域。这封奏书,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面对这份象征着继续对外扩张、劳民伤财的提议,汉武帝断然否决。他颁布了一道震动朝野的诏书,这便是着名的《轮台罪己诏》。
在诏书中,他深刻反省了自己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他明确表示,当今务在“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要废除苛政,减轻赋税,与民休息。他否定了桑弘羊等人的提议,认为“扰劳天下,非所以优民也”,明确宣布“当今务在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修马复令以补缺,毋乏武备而已”。
这道诏书,标志着一项实行了数十年的、以对外扩张和聚敛财富为核心的国家战略,被其制定者亲手终结。它如同一声惊雷,宣告了一个时代的转折。
此后,汉武帝不再出兵征伐,转而专注于内政的整顿。他任命田千秋为丞相,封“富民侯”,寓意为“思富养民”;任命赵过为搜粟都尉,推广代田法等先进农业技术,提高粮食产量。
生命的最后两年,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帝王,在悔恨与补救中度过。后元二年(前87年),汉武帝病逝于五柞宫,临终前,他做出了最后的、也是至关重要的政治安排:立年幼的皇子刘弗陵为太子,任命霍光(霍去病异母弟)、金日磾、上官桀、桑弘羊四人为辅政大臣,嘱托他们辅佐幼主,延续自己晚年确立的与民休息政策。
轮台罪己,并非汉武帝雄才大略的终结,而是其帝王生涯中最为复杂、也最为沉重的一笔。它展现了一个权力巅峰的统治者,在目睹自己政策带来的严重后果后,所拥有的罕见勇气与自我批判精神。这道诏书,如同一道分水岭,将汉帝国的航船,从狂飙突进的扩张轨道,艰难地拨回了休养生息、积蓄内力的航道,为后来的“昭宣中兴”埋下了伏笔。一个时代的烈火烹油已然过去,接下来,将是深沉的反思与缓慢的复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