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长风的凛冽与河套大捷的喧嚣,终究未能完全掩盖来自帝国南境的低沉战鼓。当蒙恬在北方草原以“破军”弩铸就钢铁壁垒,将匈奴锋芒挫于黄河之畔时,帝国这台庞大的战争机器,其南指的车轮,在经过短暂的减速与调整后,再次以不可阻挡之势,轰然启动。
咸阳宫,章台殿。
嬴政端坐于御座之上,冕旒下的目光扫过殿内重臣。相较于北疆大捷带来的短暂振奋,他的脸上更多是一种沉静如水的决断。赵高及“影巢”的覆灭,虽清除了内部最大的毒瘤,却也暴露了帝国战略机密的脆弱。南征计划泄密带来的隐患,必须用更迅速、更猛烈的军事行动来弥补和消除。
“北疆已靖,河套新定。”嬴政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不带丝毫情绪,唯有金石般的坚定,“然,南越未服,百蛮窥伺。昔日‘影巢’泄我南征方略,其害未远。今,当以雷霆之势,犁庭扫穴,永绝南患!”
他的目光落在新任国尉(原国尉尉缭因年迈致仕)及几位军方重臣身上:“屠睢将军前奏,南郡军备已整,士卒求战心切。朕意已决,南征大军,即日开拔!”
没有过多的争论,也没有繁复的仪式。在经历了“影巢”之乱后,帝国的决策变得更加高效,甚至带着一种急于证明什么的迫切。一道加盖着皇帝玉玺和国尉府大印的出征诏令,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往南郡。
南郡,江陵。
屠睢接旨,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反而愈发凝重。他深知,此战已非单纯的开拓疆土,更背负着洗刷“泄密”耻辱、验证帝国军威的沉重使命。他麾下五十万大军,分五路,如同五把利刃,将分别从不同方向,劈开百越之地的重重迷雾与险阻。主攻目标,直指西瓯、骆越等实力最强的部落联盟。
然而,战争的序幕,却是在一种极其憋闷与残酷的氛围中拉开的。
百越之地,山高林密,瘴疠横行,河道纵横。这里没有北方草原那般可供大军驰骋的旷野,有的只是无尽的原始丛林、险峻的山岭和遍布毒虫沼泽的谷地。秦军习惯的大兵团结阵作战、弩箭覆盖的战术,在这里受到了极大的限制。
屠睢亲自率领的中路军,沿着湘水、漓水谷地艰难推进。尽管事先做了诸多准备,配备了大量向导和消除瘴气的药物,但陌生的环境和恶劣的气候,依旧成了比越人更可怕的敌人。
湿热的气候让来自北方的士卒水土不服,疟疾、痢疾等疾病在营中蔓延,非战斗减员与日俱增。茂密的丛林遮蔽了视线,秦军引以为傲的弩箭往往难以发挥最大威力,反而时常遭到隐藏在林中的越人小队猝不及防的袭击。他们利用对地形的熟悉,或设下陷阱,或利用毒箭,打了就跑,绝不纠缠,让庞大的秦军如同巨锤砸蚊,空耗力气。
“将军,前锋又遭袭扰,损失了数十名弟兄!”一名浑身泥泞、面带疲惫的校尉奔入中军大帐,声音嘶哑地汇报。
屠睢看着地图上那缓慢蠕动的进军标记,眉头紧锁。进展远低于预期,伤亡却远超预估。他知道,这才是开始,越人主力尚未出现,真正的硬仗还在后面。更让他心忧的是,尽管朝廷宣称南征方略已做调整,但他内心深处,总有一丝隐忧——“影巢”虽灭,但其对南疆的渗透,真的随着赵高的倒台而彻底清除了吗?那些潜伏的“鼬”,是否还有漏网之鱼,正躲在暗处,将秦军的动向源源不断地传递给他们的敌人?
与此同时,咸阳的权力格局,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李斯因主持清算“影巢”有功,权势更盛,其门生故吏遍布朝野,隐隐有独揽朝纲之势。而军中,随着蒙恬北疆大捷,其声望如日中天,已然成为帝国军界无可争议的柱石。一相一将,看似共同辅佐帝国,但权力天平的微妙倾斜,以及潜在的文武之争,已为未来的朝局埋下了不确定的种子。
这一日,李斯在相府接见了一位来自南郡的、看似普通的督粮官吏。屏退左右后,那官吏从贴身衣物中取出一封密信,低声道:“相爷,南征大军粮秣转运,似有滞涩,恐……恐非天灾。”
李斯目光一凝,接过密信,快速浏览,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信中所言,南征数路大军,尤其是屠睢中路军及涉间偏师,所需粮草军械,在转运途中屡遭“意外”,或是河道莫名淤塞,或是押运官吏“失职”,导致前线补给时有中断。表面看,皆是偶然与失职,但串联起来,却隐隐透着一种人为的、系统性的阻碍。
“赵高虽死,其党羽未必尽除……或是,另有其人,不愿见南征过于顺利?”李斯捻着胡须,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他立刻意识到,这或许不仅仅是“影巢”余孽作祟,更可能牵扯到朝中某些人对军功、对权力分配的算计。蒙恬北疆之功已令一些人眼红,若屠睢再迅速平定百越,军方的声望将彻底压倒文官集团。
他没有声张,只是将密信小心收好,对那督粮官吏淡淡道:“此事本相知晓了。你回去后,一切如常,暗中留意即可,切勿打草惊蛇。”
送走那人,李斯独坐书房,沉思良久。帝国南征的烽火已然点燃,但燃烧的,似乎不仅仅是南越的丛林。朝堂的暗流,权力的博弈,正以一种更隐秘、更危险的方式,与远方的战事交织在一起。
他铺开绢帛,开始起草一份奏章,内容是关于如何进一步保障南征后勤、严查渎职官吏的条陈。笔尖在灯下划过,留下清瘦而有力的字迹。他知道,在这场席卷帝国南北的宏大叙事中,他必须更加谨慎,也更加果决。南征的胜负,不仅关乎疆土,更关乎未来朝局的走向,关乎他李斯,能否在这权力的旋涡中,始终立于不败之地。
烽火在南疆群山中燃烧,而咸阳的宫阙深处,无声的较量,也从未停歇。帝国的车轮,在血火与权谋的双重驱动下,正碾压着一切阻碍,滚滚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