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的春日,似乎比颖水畔来得更晚一些,风中依旧带着未散尽的寒意。魏缭的归来,没有引起任何波澜,如同一颗石子投入深潭,悄无声息。他没有回到之前国尉府的值房,而是依诏令,居于嬴政赐下的一处靠近皇城、名为“思过斋”的独立院落。名为斋舍,实则算是一处小型府邸,有高墙环绕,门前有宫廷卫士值守,与其说是让他静思己过,不如说是一种变相的软禁与观察。
院中有一方小小的池塘,几丛翠竹,倒也清幽。魏缭每日的生活极其规律,清晨练剑,上午读书,下午或抚琴,或对着那幅巨大的天下舆图沉思,傍晚则整理思绪,将所思所想记录于竹简之上。他呈送给嬴政的“思过札记”,并非忏悔录,而是他对自己此前策略的复盘、对楚地情势的进一步分析,以及对帝国未来治理的更深层思考。他深知,那位雄主想要看到的,绝不仅仅是认错的态度。
外界的信息并未完全隔绝。蒙毅会偶尔来访,屏退左右后,告知他一些朝堂动向与前线的零星消息。通过他,魏缭得知,蒙武在颖水前线依旧采取守势,与项梁形成僵持,双方小摩擦不断,但大规模战事并未发生。而朝中,关于他的议论,在李斯一派的刻意引导下,并未完全平息,只是暂时被压制下去。
这一日,蒙毅来访,神色间带着一丝忧愤。
“魏兄,你可知道,李斯近日向大王举荐其子李由,出任三川郡守?”蒙毅压低声音道。
魏缭执棋的手微微一顿,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三川郡,地处中原腹心,连接韩、魏旧地,位置至关重要。李斯此举,不仅是安插亲信,更是在关键的郡县位置上,进一步巩固其派系的势力。
“大王准了?”魏缭面色不变,继续落子。
“尚未最终定夺,但听闻大王颇为意动。”蒙毅叹了口气,“自你……离开前线后,朝中主张对楚速战速决的声音又高涨起来。王翦老将军依旧坚持非六十万不可,与李斯等人争论不休。大王似乎……也有些急于见到成效。”
魏缭看着棋盘上逐渐明朗的局势,轻声道:“急于求成,乃兵家大忌,更是治国之险途。楚国这块硬骨头,不是靠急躁就能啃下来的。”
“道理如此,然……”蒙毅欲言又止。
“然朝堂之上,并非只有道理。”魏缭接口道,他抬起眼,看向蒙毅,“蒙兄,你可曾觉得,项梁前次伏击苏角,时机、地点、用兵,都过于精妙了些?仿佛对我军动向,乃至苏角其人的性格,都了如指掌。”
蒙毅皱眉:“魏兄是怀疑,军中内奸层级很高?或者……项梁背后,另有高人?”
“内奸或许有之,但未必能洞察如此之深。”魏缭放下棋子,走到那幅舆图前,手指划过颖水,落向楚地深处,“项梁虽勇,毕竟年轻。其父项燕用兵沉稳,善于大势,但那般精巧的布局,不似其风格。我总感觉,有一双更冷静、更善于利用人心与局势的眼睛,在背后注视着一切。”
“你是说……楚国王庭?还是其他我们未知的势力?”
“都有可能。”魏缭目光深邃,“楚国八百年基业,底蕴深厚,能人异士辈出。或许,我们面对的,不仅仅是项氏的兵锋。”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喧哗,似乎有访客至,却被守门卫士拦住。
蒙毅起身道:“我去看看。”
片刻后,他带着一丝古怪的神色回来:“魏兄,是丞相府的长史,名为田鸠,说是奉丞相之命,前来探望,并……请教一些问题。”
李斯的人?在这个敏感时刻?魏缭眼中闪过一丝冷意。这绝非简单的探望。
“请他进来。”魏缭整理了一下衣冠,坐回案后。
那田鸠约莫四十岁年纪,面容白净,三缕长须,一身文士打扮,眼神却带着几分倨傲与审视。他走进斋舍,略一拱手:“在下田鸠,奉李丞相之命,特来探望魏右更。丞相听闻右更静修,心有所得,特命在下前来请教一二,望右更能不吝赐教。”
话说得客气,姿态却摆得甚高。
“田长史请坐。”魏缭神色平淡,“不知丞相欲问何事?”
田鸠落座,目光扫过案上的棋局与舆图,微微一笑:“丞相关心伐楚大计。闻右更此前有‘上中下’三策,其中‘慑心疲楚’之上策,听起来固然宏大,然执行起来,虚无缥缈,难以衡量成效。不知右更经颖水之挫后,对此策是否仍有信心?还是觉得,当如朝中诸公所言,集结重兵,速战速决更为稳妥?”
这话绵里藏针,直接质疑魏缭的核心策略,并暗指其因失败而动摇。
魏缭尚未回答,田鸠又接着道:“另外,丞相亦有一事不明。右更曾言,治理新地需‘刚柔并济’,吸纳六国士人。然则,如右更这般出身魏地、才能卓着者,尚且……嗯,需静思己过。又如何能确保其他六国士人真心归附,而非包藏祸心?右更之论,岂非与自身境遇相悖?”
此言更是诛心,直接将魏缭的个人遭遇与其政治主张对立起来,试图从根本上动摇其观点的合理性。
一旁的蒙毅听得怒气暗生,几乎要拍案而起。
魏缭却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他看向田鸠,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对方质疑的并非自己。
“田长史所问,确是关键。”魏缭缓缓开口,声音沉稳,“‘慑心疲楚’之策,非是虚无,乃是阳谋。其成效在于日积月累,在于对楚国国力、人心潜移默化的侵蚀。项梁能赢一时之战术,却难改楚国积弊之大局。至于速战速决,”他顿了顿,语气转重,“若有必胜把握,何人不想?然,楚国非韩赵,项燕非庸才,若无万全准备,倾力一击若败,则动摇国本!丞相掌枢机,当知国之重器,不可轻动。”
他先驳斥了对其策略的质疑,强调了稳健的重要性。
“至于第二个问题,”魏缭目光直视田鸠,带着一种看透人心的力量,“缭之遭遇,正说明秦法之公,大王之明!功过赏罚,各有依归。缭有过失,依律思过,此乃秦法纲纪所在,正说明在秦,无论出身,皆以律法、功过论处!此正是吸引天下士人之处——一个有法度、有秩序、能凭才学功绩立足的国度,岂不胜过六国那般任人唯亲、贵胄当道的泥潭?缭今日在此思过,恰是证明秦法之公平,而非否定‘刚柔并济’之必要!若因一人一时之过,便否定整个策略,岂非因噎废食?”
他巧妙地将自己的“思过”解释为秦法公平的体现,反而强化了自己主张的合理性,指出一个依法行事、不论出身的平台,才是吸引人才的关键。
田鸠被这番逻辑严密、不卑不亢的反驳噎得一滞,脸上的倨傲之色收敛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凝重。他显然没料到魏缭在如此境地下,思维依旧如此清晰,言辞依旧如此犀利。
“魏右更果然……辩才无碍。”田鸠干笑一声,“在下定将右更之言,转呈丞相。”
又敷衍了几句,田鸠便起身告辞,匆匆离去,背影略显仓促。
蒙毅看着田鸠离去,长舒一口气,佩服道:“魏兄,好一番应对!真是痛快!”
魏缭却无喜色,只是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轻声道:“痛快?只怕是更添了几分忌惮罢了。李斯派此人来,名为请教,实为试探,更是警告。他是在告诉我,即便我身在这思过斋中,他依然关注着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那又如何?”蒙毅愤然道,“大王终究是信你的!”
“大王的信任,并非一成不变。”魏缭收回目光,看向蒙毅,“它需要不断的功绩与价值来维系。而我如今,身陷囹圄,手无实权,所能倚仗的,唯有……这里的思考。”他指了指自己的头颅。
“我们必须尽快找到破局的关键。”魏缭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幅舆图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楚国的疆域,“无论是前线战事的转机,还是……这咸阳城中,那隐藏在暗处的,可能存在的另一股力量。”
思过斋中,灯火初上,将他的身影拉长,映在墙壁上,显得孤独而坚定。帝国的暗流在院墙之外汹涌,而他,正在这方寸之地,积蓄着下一次搏击风浪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