厮杀声退去,留下死一般的寂静,随即被伤者的呻吟和压抑的啜泣填满。山寨前,尸骸枕藉,断肢残臂与碎裂的兵甲混杂在暗红色的泥泞里,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和硝烟味几乎令人窒息。
我拄着腰刀,手臂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味。侯青瘫坐在我旁边,脸色惨白,肩膀上的断箭处还在渗血。石柱拄着狼牙棒,胸膛剧烈起伏,浑身上下如同在血池里捞出来。赵铁鹰靠在一具尸体上,独眼失神地望着天空,断臂处的布条已完全被血浸透,暗红发黑。
赢了,但代价惨重。
沈炼的声音嘶哑地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清点伤亡,救治伤员,收敛弟兄……收敛遗体。”
没有欢呼,没有庆祝。幸存的人们默默地行动起来,动作迟缓而沉重。还能动的人互相搀扶着,将重伤者抬回山洞。苏婉清和李秀芹带着几个妇人,早已烧好了热水,准备好了简陋的布条和草药,看到拾回来的伤员,她们的眼圈立刻红了,却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手脚麻利地开始清洗、包扎。
阵亡者的遗体被一具具抬到山寨后方一处背风的山坳里,排成一排。粗略清点,战死者超过四十人,重伤二十余人,轻伤几乎人人都有。撼山营能战之兵,经此一役,折损近半。那四十多具逐渐冰冷的身体,很多都是熟悉的面孔,几天前还在工坊里忙碌,在训练场上流汗。
韩墨站在遗体前,久久不语,花白的胡须在寒风中微微颤抖。徐渊坐在一旁的石头上,剧烈地咳嗽着,看着那些年轻的、不再有生气的脸庞,浑浊的老眼里满是痛惜。
阿七带着斥候清理战场,收缴还能用的兵甲箭矢,将官军的尸体拖到远处集中处理。缴获不少,破损的皮甲、卷刃的刀枪、完好的弓弩……但这些东西,无法填补失去人命的空洞。
我帮着将一名腹部被剖开、已经咽气的年轻战兵放平,他至死还紧紧攥着一柄折断的腰刀。我认得他,是后来加入的一个山民,沉默寡言,学火铳装填时总是最认真的一个。我用力掰开他僵硬的手指,将断刀取下,心里像压了一块巨石。
“风哥……”侯青的声音带着哭腔,他指着不远处一具被长枪贯穿胸膛的尸体,那是教他辨认硝石矿脉的老矿工,一个总是乐呵呵的老头。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也说不出来。
傍晚,一场简单而肃穆的葬礼在山坳举行。没有棺木,只能用草席和白布包裹。沈炼站在最前面,看着那一个个土坑,声音低沉而沙哑:
“诸位弟兄,先行一步。黄泉路远,结伴而行,不至孤单。撼山营旗号在此,只要一息尚存,必不负尔等血战之功!安心……去吧。”
泥土洒落,覆盖了一张张年轻或不再年轻的脸庞。压抑的哭声终于再也忍不住,在暮色中低低回荡。
葬礼结束后,核心成员聚集在山洞内,气氛凝重。
“阵亡四十三人,重伤二十一,轻伤不计。”阿七汇报着冰冷的数字,“黑风铳损坏五支,床弩弩臂出现裂痕,需修复。箭矢消耗七成,火药消耗过半。”
韩墨叹了口气:“虽重创吴振业,使其短期内无力再组织如此规模进攻,但我等亦是元气大伤。经此一战,‘撼山营’之名固然响亮,却也成了众矢之的。周边势力,乃至朝廷,绝不会再坐视我等壮大。”
“兵员、装备、粮草,皆需补充。”徐渊咳嗽着,脸色灰败,“尤其是……懂操铳、敢拼杀的老兵。”
沈炼揉了揉眉心,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吸纳流民溃兵,需更加谨慎。此番作战,新兵伤亡最重。接下来,重点在于整训,提升现有战力。罗匠作,火铳修复和新造,能否加快?”
我看着自己包扎好的手臂,感受着工坊那边传来的、有气无力的零星敲打声,摇了摇头:“人手不足,熟练工匠更少。而且……我们需要更稳定的铁料来源。墨七交易来的熟铁,快用完了。”
提到墨七,山洞内气氛微变。那个神秘的组织,如同阴影般笼罩在我们上空。
“他们……会按时来取那五十支火铳吗?”侯青忍不住问道。
“会。”沈炼肯定道,“他们付出了代价,拖延了吴振业,提供了图纸和火油,绝不会放弃应得之物。问题是,我们给不出五十支。”
“给不出,便是个麻烦。”韩墨捻着胡须,“或许……可以借此,再与他们谈一谈。”
正说着,一名负责警戒的夜枭卫进来禀报:“首领,山下发现一人,自称墨七使者,求见。”
来得真快!
沈炼眼神一凛:“带他上来。”
来的只有一人,并非墨七本人,而是一个面容普通的青年,举止沉稳。他进入山洞,对在场众人拱手行礼,目光扫过我时微微停留一瞬。
“奉墨七先生之命,前来收取约定之物。”青年开门见山。
沈炼沉默片刻,指了指旁边堆放的二十二支完好的黑风铳,以及八支有明显瑕疵或损伤的次品:“这里是三十支火铳,及相应火药。此战惨烈,我部损伤殆尽,产能受限,剩余二十支,需延期交付。”
那青年看了看那些火铳,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反而点了点头:“来时墨七先生已有交代。贵部新立,便能力抗吴振业大军,实属不易。主人言,剩余二十支火铳,可宽限一月。并且……”
他话锋一转,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递给沈炼:“主人有一封信,转交沈首领与罗匠作。言明阅后即焚。”
沈炼接过信,撕开封口,快速浏览,脸色变幻不定。看完后,他将信递给我。
信上的字迹苍劲有力,内容更是让我心头一震。信中并未催促火铳,反而提出了一个新的“合作”意向——对方愿意提供一座小型铁矿的准确位置和开采技术支援,甚至可以帮助我们建立更稳定的商路,用以交换我们未来所产火铳的“优先购买权”,以及……允许他们的“匠师”偶尔前来“观摩学习”。
条件优厚得令人难以置信,但那个“观摩学习”,无疑是将目光锁定在了我的技术和工坊运作上。这是阳谋,用我们急需的资源,来换取接触核心机密的机会。
沈炼看向我,用眼神询问我的意见。
我深吸一口气,将信凑到油灯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铁矿位置和开采支援,我们急需。优先购买权可以给,价格需公允。”我缓缓开口,迎上那青年平静的目光,“但‘观摩学习’一事,关乎我部根本,恕难从命。请回复贵上,合作需有界限,信任需时间积累。若强求,交易作罢。”
那青年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些许讶异,随即恢复平静,拱手道:“匠作之言,在下必当转达。告辞。”
他转身离去,没有纠缠。
山洞内再次陷入沉默。
“拒绝了……他们会不会翻脸?”侯青担忧道。
“不会。”韩墨肯定道,“他们看中的是长远利益和罗小友这个人。只要罗小友还在黑风山,他们就不会轻易放弃。这次拒绝,反而能让他们更清楚我们的底线。”
沈炼点了点头,目光重新变得坚定:“当务之急,是恢复元气。整军,练兵,开矿,造铳!我们要在这黑风山上,扎下谁也无法撼动的根!”
战后余烬未冷,新的挑战和机遇已然降临。撼山营这艘刚刚经历风浪的小船,必须抓紧这短暂的喘息之机,变得更加强大。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下一次到来的风暴,必将更加猛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