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京城舆图平铺在书案上,那个用朱笔重重圈出的、位于西城旧城区的红色圆圈,如同一个灼热的烙印,深深灼烫着李致贤的视线。所有的线索,所有的推理,所有的直觉,最终都汇聚于此——那片龙蛇混杂、被时光遗忘的角落。
不能再等了。张世荣的沉默如同积蓄力量的毒蛇,茂儿爷的蛰伏更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他必须主动出击,在那片迷雾深处,撕开一道口子。
然而,如何出击?
调动大队官兵,持皇帝印信,浩浩荡荡开进旧城区,进行地毯式搜查?这看似最直接,却也是最愚蠢的做法。旧城区巷道错综复杂如迷宫,房屋鳞次栉比,暗格密道不知凡几。大规模搜查,除了打草惊蛇,让茂儿爷及其党羽提前隐匿或转移外,几乎不会有任何实质收获。更何况,谁能保证,旧城区的那些地头蛇、乃至底层官吏中,没有张世荣或茂儿爷的眼线?恐怕官兵还没出动,消息就已传到了目标耳中。
此路不通。
那么,唯有暗访。如同潜入深水,悄无声息,去触摸那隐藏在最深处的脉络。
但这个决定,意味着他将孤身涉险。李福虽忠心,却非武力见长,带上他反而可能成为拖累。衙门之中,他已无人可信。赵龙、赵虎被调走,马庸心思难测,剩下的不过是些趋炎附势或明哲保身之辈。
他必须独自前往。
这个认知让李致贤的心沉了沉。他不是畏惧危险,而是深知其中的凶险。旧城区是法外之地,亡命之徒、隐秘帮派盘踞其中,茂儿爷能在那里立足,其掌控力绝非一般。自己一个外来官员,稍有不慎,便可能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那片阴暗的街巷之中,连尸骨都找不到。
但,他有选择吗?坐以待毙,非他所愿。冒险一搏,尚有一线生机。
决心已定,便需周密计划。他不能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撞。那个红色圆圈范围依旧不小,他需要更精确的指引。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地图上旧城区那片区域,仔细审视着“前朝旧窑遗址”和“废弃染坊”的标记。染坊……他心中一动。那日茂儿爷留在官仓库房外的砖块碎片,质地普通,但颜色青灰,是否就源自旧城区某处废弃的砖窑或与染坊相关的建筑?还有那包混杂紫雀花瓣的泥土……紫雀花喜阴,多植于庭院,旧城区虽破败,但一些废弃的深宅大院内,或许还有遗留?
这些细节,或许都能成为他寻找路径的路标。
是夜,月黑风高,浓云遮蔽了星月,正是夜行者出没的良机。
李致贤换上了一身早已准备好的、半旧不新的深灰色棉布短打,脚蹬软底布鞋,脸上稍微做了些修饰,用李安找来的些许土粉抹暗了肤色,使得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为生活奔波的寻常百姓,而非养尊处优的朝廷官员。他将那枚关键的皇帝印信用油布包好,贴身藏于内衣夹层之中。袖中暗藏匕首,腰间缠着一卷细韧的绳索和几枚应急的火折子、伤药。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如同鬼魅般从李府后院的角门悄无声息地溜出,融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京城仿佛被分割成了两个世界。皇城周边,灯火阑珊,巡夜兵丁的脚步声清晰可闻;而越往西走,灯火愈稀,人声渐杳,一种混乱而原始的黑暗扑面而来。空气中弥漫着垃圾腐烂、污水横流以及各种不明气味混合在一起的怪味。
李致贤依照脑中记下的地图,避开尚有零星人迹的主干道,专挑那些阴暗狭窄、如同城市血管般的小巷穿行。他的脚步放得极轻,呼吸也调整得绵长细微,全身的感官提升到极致,耳听八方,眼观六路。
旧城区的破败超乎他的想象。许多房屋倾颓,残垣断壁随处可见。巷道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头顶是肆意生长的枯藤和几乎要碰触到一起的屋檐,将天空切割成扭曲的碎片。黑暗中,不时有野狗的低吠、醉汉的呓语,以及某些角落里传来的、令人不安的窸窣声响。
他按照预定的方向,朝着那片标识着“废弃染坊”的区域摸去。染坊通常临近水源,且建筑多有大型水池和晾晒场地,易于辨认和隐藏。
一路上,他格外留意脚下的砖石和墙体的材质,试图找到与怀中那块碎片相似的青砖。他也注意观察那些尚有围墙的废弃院落,试图从墙头寻觅可能存在的紫雀花踪迹。
然而,进展缓慢。黑暗和复杂的环境极大地阻碍了他的搜索。更重要的是,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这片区域并非无人管辖的死地。在一些看似无人的墙角、窗后,似乎总有若有若无的视线投射过来,冰冷而警惕。他就像一个闯入他人领地的异类,每一步都被人暗中监视着。
他不敢在一个地方停留过久,只能不断移动,如同一个真正的迷路者,在蛛网般的巷道中艰难前行。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他来到了一片相对开阔的区域。这里似乎是一个废弃的广场,地面坑洼不平,远处隐约可见几座高大却残破的棚架轮廓,应该就是旧染坊的遗迹。空气中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难以形容的化学药品味。
就是这里了!
李致贤精神一振,隐在一堵半塌的土墙后,仔细观察着前方的染坊废墟。巨大的染池干涸见底,如同张开的巨口。残存的屋架在夜风中发出吱呀的呻吟,仿佛鬼影幢幢。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但这寂静反而让他更加警惕。太安静了,连野狗和虫鸣都消失了。这不符合常理。
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从土墙后闪出,靠近染坊主体建筑查看。
突然!
“嗖——啪!”
一声尖锐的唿哨,毫无征兆地划破了夜的宁静!
紧接着,四面八方,影影绰绰地冒出了七八条黑影,如同从地底钻出一般,迅速而无声地向他藏身的土墙围拢过来!这些人动作矫健,手中似乎都握着棍棒之类的家伙,虽然穿着破烂,但眼神凶狠,带着亡命之徒特有的戾气。
被发现了!
李致贤心中猛地一沉。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哪个环节暴露了行踪,是之前的窥探已被察觉,还是纯粹运气不好,撞上了在此地盘踞的地痞流氓。
但此刻已无暇细想。退路似乎已被封死,对方呈合围之势,显然来者不善。
他缓缓从土墙后站直身体,右手悄然握住了袖中的匕首柄,目光冷静地扫视着逐渐逼近的黑影。对方有七八人,他孤身一人,形势危急。
“各位朋友,”李致贤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带着一丝江湖气,“在下路过此地,无意冒犯,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些许银钱,请诸位喝酒。”
他试图用钱财化解冲突,同时左手悄悄摸向怀中,准备不得已时亮出印信,或许能震慑住这些亡命之徒。
然而,为首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狞笑一声,晃了晃手中的短棍:“路过?鬼鬼祟祟,东张西望,当爷们是瞎子?我看你就是官府派来的探子!兄弟们,拿下他,交给‘上面’发落!”
话音未落,几条黑影已如饿狼般扑了上来!棍棒带着风声,直取李致贤的要害!
谈判破裂,唯有硬闯!
李致贤虽非武林高手,但身为文官,也曾习过些强身健体的拳脚功夫,加之临危不乱,反应极快。他侧身躲过迎面一棍,手中匕首顺势划出,逼退左侧一人,同时抬脚踹向另一人的小腹。
“砰!”一声闷响,那人被踹得踉跄后退。
但对方人多势众,配合默契,显然不是乌合之众。李致贤瞬间陷入重围,匕首与棍棒交击,发出刺耳的声响。他左支右绌,险象环生,手臂和后背很快便被棍风扫中,火辣辣地疼。
这样下去不行!他心中焦急,一旦被擒,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他奋力格开一根砸向头颅的棍棒,后背空门大开,另一根棍子眼看就要重重落在他后心之际——
异变陡生!
“咻——!”
一道极其轻微的破空声掠过!
“啊!”那名即将得手的地痞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手腕处赫然多了一枚乌沉沉的、尾羽还在微微颤动的……铁蒺藜?他手中的棍子“哐当”落地,整个人捂着手腕痛呼倒退。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围攻者都是一愣。
李致贤也趁机缓过一口气,惊疑不定地望向铁蒺藜射来的方向——那是染坊废墟深处,一片最浓重的黑暗。
是谁?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又是几道破空声接连响起!
“咻!咻!咻!”
精准!狠辣!
每一枚铁蒺藜都命中一名地痞的手腕或膝盖等非致命却足以让其失去战斗力的部位!惨叫声此起彼伏,围攻的阵势瞬间大乱。
那些地痞又惊又怒,纷纷朝着暗器射来的方向叫骂,却无人敢再轻易上前。
李致贤心中震撼莫名。这出手之人,暗器功夫极高,而且……似乎是在帮他?
是敌是友?
他紧紧盯着那片黑暗,只见一个模糊的黑影,如同没有重量般,悄无声息地立在一处残破的染坊高架之上,身形融入夜色,难以分辨具体样貌,只能隐约感觉到一道清冷的目光,正投射在自己身上。
是茂儿爷?还是……那位神秘的“蒙面客”?亦或是……其他势力?
那黑影并未停留,在逼退地痞之后,只是深深地看了李致贤一眼,随即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向后飘退,瞬息间便消失在染坊废墟的更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来得突然,去得无踪。
只留下满地痛呼翻滚的地痞,以及站在原地、心潮澎湃、满腹疑团的李致贤。
危机暂时解除,但更大的谜团,已然降临。
那个在关键时刻出手相助的神秘人,究竟是谁?他为何要帮自己?他藏身于这片旧城区,与茂儿爷又是什么关系?
李致贤望着黑影消失的方向,感觉自己也仿佛被卷入了一个更深、更暗的旋涡之中。旧城区之行,才刚刚开始,便已如此惊心动魄。前路,似乎更加吉凶难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