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那个倒霉的夜里。
白光吞噬一切,感官被剥离,时间与空间失去了意义。
健一只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和失重,仿佛从高处坠落,又像是被投入高速旋转的滚筒。
当那令人不适的强光终于消退,脚底传来坚实的触感时,他踉跄了一下,勉强站稳。
一股灼热的暖风扑面而来,带着青草、泥土和夏日阳光特有的燥热。
耳边是熟悉的蝉鸣,一声接一声,永不停歇。
他茫然地环顾四周。
熟悉的乡间土路,两旁是茂密的稻田,远处是连绵在热浪中微微扭曲的山峦轮廓。
头顶是湛蓝到不真实的天空,悬挂着一轮明晃晃的太阳。
这是他童年暑假常回的老家!
怎么回事?
他不是在东京自己家的厨房里吗?
还有那个怪物……
恐惧瞬间笼罩了他,猛地转身。
那个东西就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它的形态发生了变化,也让他看清了怪物的全貌。
那是一个拥有大致人形的轮廓。
身躯是纯粹的漆黑色、仿佛能吸收所有的光线,像是个立体的影子。
头部依旧是那台老式电视机的外壳,但屏幕的背景不再是漆黑,而是变成了一种接近人类的肉色,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和下方裂开的嘴巴嵌在上面,怪异中透露着一丝不安和一股试图模仿人类的拙劣感。
头和脖子之间,并没有正常的连接,而是被无数粗细不一、如同暴露在外的神经或数据线般扭动缠绕的东西连接着。
而在它纯黑躯干的肚脐眼位置,有一个清晰的、发出微弱白光的圆形区域,像是一个奇怪的按钮或者接口。
“看啊。” 那怪物开口了,声音依旧是那种毫无感情且非人的调子。
“当今的世界似乎失去了色彩,一切都死气沉沉,毫无生气。你是不是很怀念小时候?那时的一切都是色彩斑斓,你感到无比快乐。”
健一愣住了。
眼前的景象,熟悉的夏日气息,确实勾起了他内心深处被封存的记忆。
那是无忧无虑,没有业绩压力,没有房租烦恼,只有玩耍和快乐的时光。但是……
“是又怎么样!” 健一强迫自己从这诡异的怀旧感中挣脱出来,声音因恐惧而发紧,“你这个怪物!你到底想做什么?最近失踪的人都是被你抓走了吧!”
怪物的头部微微歪了歪,屏幕上的眼睛一眨不眨。
“我只是给了他们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让他们可以弥补自身的遗憾,从此不再感到悲伤,也不需要面对现实的问题与压迫。” 它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然后,它“看向”健一,“你想要回到过去吗?”
巨大的诱惑伴随着更深的恐惧。
回到过去,摆脱现在的一切烦恼?
健一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但他残存的理智在尖叫——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我不要!”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用尽全身力气去拒绝。
然而,怪物的反应出乎意料。
它并没有恼怒,反而开始轻微地抽搐和摇晃起来,连接头颈的数据线剧烈蠕动。
屏幕上的肉色背景和五官开始扭曲、融化,变成一团由无数混乱、刺眼的色彩构成的抽象图案,如同信号不良的电视雪花,但更加恶心和眩晕。
“你会的……” 扭曲的图案中,那单调的声音仿佛也带上了杂音,“你会在经历一次……你会再度开心起来……即便会让现在的你……付出代价……”
而在这片色彩与声音的混乱中,健一似乎产生了幻听。
一个极其细微、冷静、与眼前一切格格不入的声音,像是一根冰冷的针,刺入了他的耳膜:
“he is there.”(他在那里。)
是谁?
下一秒,所有的抽搐和色彩骤然停止。
屏幕瞬间恢复成纯黑的底色,只有那双贴图一样僵硬的眼睛和裂开的嘴巴固定在上面,没有任何生气。
“你会回到过去。” 它这样宣布着。
健一感到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住了他,他无法动弹,连眼球都无法转动。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周围的景象开始加速倒退——稻田里的稻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抽穗、然后缩回青苗;天上的云朵飞速流动、变幻形状;太阳在空中划出一道逆行的轨迹,从午后迅速退回到清晨……他甚至清晰地听到了时钟指针疯狂倒转的声音,密集得令人心悸。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咚!”
一声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钟响。
一切骤然停止。
健一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更加熟悉的碎石小路上,周围是低矮的院墙和几棵高大的榉树。
这里是他童年老家的门口。阳光明媚,空气清新,一切都充满了鲜艳的、饱和度极高的色彩,如同过度修饰的老照片。
那个怪物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仿佛从未离开过。
“即便眼前的一切看起来如此的不真实,” 它用毫无感情的语调说着矛盾的话,“但世界此刻充满了色彩和生机,不是吗?这证明了时间是多么的宝贵。你回到了你的童年,这很神奇,不是吗?不如我们去你以前待过的地方去看看吧,你会发现过去是多么美好,多么珍贵。”
不等健一做出任何反应,又是一阵强烈的白光闪过。
视野再次清晰时,他站在一所小学的电动大门前。
红白相间的校舍,水泥地的操场,旗杆上光秃秃的。
这是他读过的小学。
而此刻校园里空无一人,寂静得可怕,连蝉鸣都消失了。
“看那,那是你曾经的学校。” 怪物指着校园,“让我们一起进去看看,重温学校的美好时光吧。”
它迈着僵硬的步伐,走到紧闭的电动门前停了下来。
然后,它的身体没有转动,但那颗电视头却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硬生生逆转了一百八十度,屏幕上的眼睛死死盯住落在后面的健一。
健一被它盯得浑身发毛,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头顶。
他本能地想要逃离,但此刻他还有一种更强烈的感觉。
他感觉自己的后背,或者说,这个诡异空间的某个角落,还有着另一道视线正落在他身上。
不能停在原地!
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朝着怪物、朝着校门的方向跑了过去。
看到他靠近,怪物的头“嘎吱”一声扭了回去,面向校园。
“学校……美好的学校时光……那群朋友……还有老师们……挺好的。” 它用那单调的嗓音,重复着类似的话,像是在播放一段设定好的录音。
“咔哒……” 电动门栏突然自己动了起来,缓缓向一旁缩回,露出进入校园的通道。
怪物挥动了一下漆黑的手臂。“进来吧。”
健一看着眼前空荡荡、寂静无声的校园,心脏狂跳。阳光照在操场上,明亮得刺眼,却感受不到丝毫温暖。
截止目前,这个怪物确实没有直接伤害他,但这一切的平静和美好都透着极致的虚假和怪异,像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突然——
“叮铃铃铃——!!!”
一阵尖锐、急促的上课铃声毫无预兆地炸响,打破了这里的死寂,也狠狠地冲击着健一的神经。
这铃声是如此熟悉,此刻却显得无比刺耳和恐怖。
他吓得一个激灵,再也顾不上多想,几乎是本能般地冲进了校门。
踏入校园的瞬间,铃声戛然而止。
世界重新陷入一片令人心慌的寂静。
健一看着走在前面的怪物那漆黑的背影,鼓足勇气,声音发颤地问道:“这里……这里的人们都去哪了?”
怪物停了下来。
它的身体依旧朝前,但电视头再次发出那不自然的“嘎吱”声,逆转一百八十度,屏幕上的眼睛空洞地“凝视”着健一。
“每个人都活在现在。” 它说,“这里只有你回到了过去。”
它顿了顿,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遏制住了“但请相信我,这里除了我们两个之外,还有其他人。”
还有其他人?!
健一浑身汗毛倒竖,先前那股被窥视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而且更加强烈!
他猛地扭头,惊恐地四处张望。
空荡荡的操场,寂静的教学楼走廊,阳光下的尘埃缓慢浮动……一切看似正常。
然而,就在他的目光扫过教学楼一层那条昏暗的走廊深处时,他的呼吸骤然停止!
在那里,在光影交界的阴影中,紧贴着墙壁,探出了半个……东西。
那是一个漆黑的人形轮廓,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看不清任何细节,只有一个模糊的、类似头部的形状,以及……
一张只有一半男人脸的怪物,正静静地朝着他这边“窥视”!
“呃!” 健一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他。
他再也顾不上什么怪物,什么过去,转身就朝着校门外疯狂跑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他能听到自己心脏快要跳出胸腔的声音。
他不敢回头,拼命地跑,用尽生平最快的速度。
在即将冲出校门的那一刻,他还是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
走廊深处,那个窥视的漆黑身影……不见了。
他刚松了一口气,转过头。
“哦,你出来了。感觉怎么样?”
那个电视头怪物,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校门外,正地挡在他的面前,屏幕上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有……有东西!” 健一喘着粗气,手指颤抖地指向教学楼的方向,他甚至顾不上眼前这个家伙也是怪物,语无伦次地喊道,“有东西在看着我们!就在走廊那里!”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疯了,竟然在向这个绑架他的怪物求救。
然而,这一次,怪物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它屏幕上的画面切换了。
黑色的背景上,浮现出白色的文字,一行,接着又重复一行:
【他和我们在一起,你的创伤经历。】
【他和我们在一起,小心。】
文字闪烁了两下,然后消失,屏幕恢复成那双静止的眼睛和裂开的嘴。
我的……创伤经历?
那是什么?小心?小心什么?
健一的大脑一片混乱,恐惧和疑惑交织。
他还想追问,但就在这时——
熟悉的刺目白光再次毫无征兆地爆发,瞬间淹没了他的视野,也淹没了整个诡异的校园景象。
在意识被白光彻底吞没的前一刹那,健一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了什么。
在他被投射在地面上的影子旁边,还有另一道……更淡、更扭曲的影子,正紧紧跟随着!
一道是自己的影子,那另一道……
念头刚起,白光便吞噬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