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科长那个匆忙挂断、充满警示的电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林卫东心中激起了层层叠叠的不安涟漪,久久无法平息。
“计算器……有人查……新店低调……”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小锤,敲打着他紧绷的神经。刚刚因买下铺面而升起的喜悦和踏实感,瞬间被一层冰冷的忧虑所覆盖。他站在新店铺尚未完全收拾利落的堂屋里,看着窗外老街稀疏的人流,却仿佛能看到无数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
“怎么了卫东?谁的电话?”李秀兰正拿着抹布擦拭新打的货架,看到丈夫接完电话后脸色不对,关切地问道。
林卫东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轻松些。他不能把这份压力完全传递给妻子,她已经够操劳了。
“没什么,百货站钱科长,提醒我们新店开业要注意的一些事项。”他含糊地应付过去,随即转移话题,“货架擦得差不多了吧?我看明天就可以开始往这边搬一部分不太常用的货了,两边同时进行,节省时间。”
李秀兰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见丈夫不愿多说,便也点点头:“嗯,大海下午就去借板车。”
林卫东必须在焦虑中保持绝对的冷静和高效。
他首先严格贯彻了“低调”原则。新店铺的装修力求简单朴素,只做了必要的墙面粉刷和电路改造,挂上“卫东百货”的牌子也毫不显眼,尺寸甚至比老柜台那块还小。开业日期原本想稍微宣传一下,现在也决定一切从简,不放鞭炮,不搞活动,静悄悄地开门营业。
同时,他立刻开始了内部自查。他反复回忆并让赵大海和李秀兰也一起回忆整个计算器交易的过程,确认每一个细节:交易是现金,对方无名无姓无票据;销售地点在邻省县城,购买者是几家不同的单位,彼此并无关联;自己全程没有留下任何书面证据,连租车都是用赵大海的名字登记的。
理论上,这件事应该查无可查。除非……对方拥有超越常规的调查能力,或者,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针对他的陷阱?
这个想法让林卫东不寒而栗。他想起了陈干部,想起了那辆黑色轿车。会是他们阴魂不散吗?
他叮嘱赵大海和李秀兰,无论谁问起,都一口咬定最近一直在忙柜台和新店的事,从未离开过本市,更别提做什么计算器生意。统一口径,绝不松嘴。
另一方面,新店的筹备工作也在争分夺秒地进行。资金到位后,一切都有了底气。林卫东没有将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他一边继续维持百货大楼柜台的生意(这是目前稳定的现金来源),一边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到新店。
货品进行了重新规划。新店面积更大,他计划增加更多品类,尤其是利润更高的日用百货和小家电。他再次南下了一趟,凭借上次建立的联系和更充足的资金,谈下了几个新品牌的代理,进了一批物美价廉的搪瓷制品、新型塑料盆桶以及少量电熨斗、电风扇等小家电。
李秀兰负责内务,将新店收拾得窗明几净,货架摆放井井有条,甚至还隔出了一个小小的储物间和休息角落。赵大海则成了全职的搬运工和安装工,每天骑着借来的三轮车,蚂蚁搬家一样将货物从大楼柜台和新进的货一点点运到新店,并安装调试好货架和灯具。
日子在一种表面平静、内里紧绷的状态中度过。林卫东像一根上满了弦的发条,奔波于大楼柜台、新店铺、百货站和家之间,眼神中的疲惫难以掩饰,但更多的是被一种坚定的光芒所覆盖。
调查的风声似乎真的只是风声。一个星期过去了,风平浪静,并没有任何人来找他麻烦。钱科长那边也没有再传来任何消息。
就在林卫东几乎要以为危机已经过去,稍稍放松警惕时,调查,以一种他意想不到的方式,悄然而至。
这天下午,林卫东正在新店里和李秀兰一起调整货品陈列,两个穿着蓝色中山装、干部模样的男人走了进来。他们看上去四十多岁,表情严肃,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店内环境。
“同志,你们好,想看点什么?”李秀兰连忙上前招呼。
其中一位个子稍高的男人掏出一个小红本,在李秀兰面前晃了一下,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们是市里‘整顿经济秩序办公室’的。找你们负责人林卫东了解点情况。”
李秀兰的脸色瞬间白了,下意识地看向身后的林卫东。
林卫东的心猛地一沉,该来的还是来了!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脸上堆起热情而不失分寸的笑容,迎了上去:“两位领导好,我就是林卫东。请问有什么指示?”他飞快地瞥了一眼那个工作证,似乎是真的。
高个子男人打量了他一眼,淡淡道:“没什么大事,例行检查。听说你原来在百货大楼承包柜台,现在自己买了铺面?生意做得不小啊。”
“领导过奖了,小本经营,混口饭吃,全靠政策好。”林卫东谨慎地回答,侧身让开,“店里乱,两位领导里面请坐?”
“不用了。”另一名稍矮胖的男人开口了,他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和钢笔,“林卫东同志,我们接到反映,说你近期有一笔大额资金流动,用于购买这处房产。根据相关规定,我们需要了解一下你这笔资金的来源是否清晰合法。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
果然是为了钱!为了买铺面的钱!计算器的事只是一个引子!
林卫东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但大脑却异常清醒。他早就准备好了说辞。
“应该的,应该的,配合领导工作是我们的义务。”他态度极其诚恳,“这买铺面的钱,主要就是三部分。第一部分也是最大头,是我和我爱人在百货大楼承包柜台这大半年起早贪黑、一分一厘攒下来的辛苦钱,每一笔进出都有账可查,大楼财务那边也有备案。”
他示意了一下李秀兰,李秀兰立刻心领神会,从柜台下抱出那本记得密密麻麻、清晰无比的账本,双手递了过去。
高个子男人接过账本,随意翻看了几页,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似乎没想到一个个体户的账目能做得如此规范。
林卫东继续道:“第二部分,是找亲戚朋友借了一些。主要是孩子她姥姥舅舅那边凑了点,都知道我们想买个安稳窝,都支持。”这部分死无对证,而且符合人情常理。
“第三部分,”林卫东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不好意思”,“是……是之前运气好,倒腾了点小东西,赚了点差价。就是从南方进了一批时髦的太阳镜和电子表,在柜台卖得挺好,利润稍微高了点。这事百货站的钱科长可能也知道一点,我们进货都是通过正规渠道。”
他巧妙地将“快钱”的来源,从风险极高的计算器,转移到了同样利润较高但合规得多、也常见得多的太阳镜和电子表上。这两样商品确实在他的柜台销售火爆,账目上也有体现,经得起查。
整个过程,林卫东语气平稳,逻辑清晰,态度不卑不亢,既充分配合,又牢牢守住了底线——所有资金来路正当,有据可查,与计算器毫无关系。
两个调查人员交换了一个眼神。矮胖男人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高个子男人又问了几个关于柜台经营、纳税情况的问题,林卫东都一一如实回答,滴水不漏。
问了大约十几分钟,高个子男人合上账本,递还给李秀兰,脸上的表情似乎缓和了一些:“账目记得很清楚。不错。个体经济发展是国家支持的,但一定要守法经营,资金来源要明明白白。这样才能做得长久。”
“是是是,领导教导的是!我们一定牢记!绝不干违法乱纪的事!”林卫东连忙保证。
两人又环视了一下店铺,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送走这两位“煞神”,林卫东和李秀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后怕和一丝侥幸。
“吓死我了……”李秀兰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他们是不是为那计算器……”
“嘘!”林卫东立刻制止她,警惕地看了一眼门外,“过去了。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记住,我们的钱,就是攒的、借的、卖眼镜和手表赚的。”
李秀兰赶紧捂住嘴,连连点头。
危机似乎暂时化解了。林卫东不知道是自己的应对起了效果,还是对方确实没查到实质证据,或者……有其他力量干预了?
他想起钱科长那个电话。难道是他暗中周旋了?
无论如何,眼前的关卡,算是勉强过去了。
经过这番敲打,林卫东更加深刻地认识到“合规”和“根基”的重要性。他下定决心,新店开业后,一切经营必须更加规范,账目更要清晰,依法纳税,绝不授人以柄。
同时,他也意识到,仅仅依靠百货零售,虽然安稳,但抗风险能力还是太弱。一旦政策有变,或者遇到更强的竞争对手,依然可能陷入困境。
他的心中,那个关于“实业”的念头再次萌生出来,并且愈发强烈。只有拥有自己的产品,自己的品牌,才能真正掌握命运。
几天后,新店“卫东百货”在老街口悄无声息地开业了。没有锣鼓喧天,只有一块小小的新招牌,和一如既往的优质商品与热情服务。老街坊们口耳相传,生意倒也稳步上升。
百货大楼的柜台也还在维持,但重心已经开始转移。
这天晚上,林卫东盘算着新店的流水,虽然不如大楼柜台巅峰时期,但贵在稳定和自在。他正和李秀兰商量着下一步再增加点什么货品,周老板突然提着两瓶酒上门了,美其名曰“恭贺乔迁之喜”。
酒过三巡,周老板的话匣子打开了,说着说着,就叹起了气:“唉,小林啊,还是你小子有眼光,有魄力!这有自己的铺面,就是踏实!不像我,搞个批发,看着热闹,全是流水,压款压得厉害!最近又有一批白糖砸手里了,天气潮,有点受潮结块,大超市和供销社都不要了,真是愁死我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白糖?受潮结块?
林卫东心中猛地一动,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
他想起前世,某种后来风靡全国、经久不衰的廉价零食……
他猛地抓住周老板的胳膊,眼睛亮得吓人:“周老板!你那受潮结块的白糖……有多少?便宜处理的话,我全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