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卫东，可以啊？铁皮柜不够你折腾，又搞上流动的了？”
牛队长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冰冷的箍咒，瞬间勒紧了林卫东的呼吸。他握着三轮车把的手心瞬间沁出冷汗，心脏沉到了谷底。
完了。刚开辟的财路，还没焐热，就要被掐断了。
他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该如何辩解，是求饶还是硬扛？然而，预想中的呵斥和没收并没有到来。
牛队长只是用那种复杂难明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和他那辆刷着红漆、装满杂货的三轮车，目光最后落在他因为连日奔波而显得粗糙疲惫的脸上。
空气凝固了几秒。公园门口来来往往的人流似乎都察觉到了这边的低气压，下意识地绕开。
就在林卫东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沉默的压力时，牛队长忽然啧了一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他听：“真是属陀螺的，不抽不转，抽了还转得挺欢实……”
这话听着不像好话，但语气里的狠厉却似乎少了些许。
旁边那个瘦高个队员察言观色，插嘴道：“队长，这流动摊贩最影响市容了，按规定得……”
“用你教我规定？”牛队长斜了他一眼，打断他的话，语气不耐。瘦高个立刻噤声。
牛队长重新看向林卫东，手指点了点三轮车上的货物：“卖的什么？有烟吗？来包‘大前门’。”
林卫东一愣，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但他反应极快，立刻从车里拿出最好的一包“大前门”香烟，双手递过去：“有有有，领导您抽烟。”
牛队长接过烟，熟练地撕开包装，弹出一根叼在嘴上。旁边的矮胖队员赶紧掏出火柴给他点上。
牛队长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一串烟圈，眯着眼看着袅袅青烟，半晌没说话。
林卫东的心悬在半空，完全摸不透这位活阎王到底唱的哪一出。
“听说……你老婆是二纺的？这次优化组合，下来了？”牛队长忽然话锋一转，问了一句看似毫不相干的话。
林卫东心中猛地一凛！对方连这个都知道？他是在调查自己？还是……？
他不敢隐瞒，老实回答：“是……领导，厂里效益不好，没办法。”
“嗯。”牛队长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又吸了口烟，“一家子就指望你这个摊子？白天晚上连轴转？”
“……是，混口饭吃。”林卫东谨慎地回答，心里越发疑惑。
牛队长不再问话，只是沉默地抽烟，目光扫过林卫东车上的货物，扫过他洗得发白的衣领，扫过他因为紧张而微微绷紧的脸颊。
那眼神，不再是纯粹的审视和刁难，似乎多了一点别的、林卫东看不懂的东西，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评估，甚至是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怜悯？
一根烟抽完，牛队长将烟蒂扔在地上，用脚碾灭。
“公园门口，人流大，别堵着道。还有，学校门口放学那会儿也别去，影响孩子走路。”他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但却说出了一番让林卫东目瞪口呆的话，“其他地方……自己机灵点，别让人投诉到我这儿来。听到没？”
这……这是……默许了？
林卫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牛队长这是在……给他划范围？变相允许他流动经营？
为什么？就因为同情他家里困难？绝不可能！这种人怎么会因为同情心泛滥而网开一面？
那又是为什么？因为上次去区政府反映情况，让他有所顾忌？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巨大的意外和疑惑冲击着林卫东，但他此刻顾不上细想，连忙点头如捣蒜：“听见了听见了！谢谢领导！我一定注意！绝对不给您添麻烦！”
牛队长嗯了一声，不再看他，对两个手下挥挥手：“走了。”
三人转身上了吉普车，引擎轰鸣，喷出一股黑烟，开走了。
留下林卫东一个人站在三轮车旁，看着远去的吉普车，仿佛做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直到有顾客来问花生怎么卖，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不管原因是什么，危机似乎再次解除了！而且，他竟然意外地获得了某种默许的“流动许可”！
一股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巨大的动力涌上心头！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从此，林卫东的流动三轮车更加忙碌起来。他严格遵守着牛队长划下的“隐形规矩”，避开公园正门和学校放学高峰，活跃在文化宫侧路、街心花园、工厂区背街等地方。他更加卖力地吆喝，更加灵活地调整货品，生意果然比之前更上了一层楼。
每天收摊，看着钱盒里逐渐增厚的收入，计算着距离妻子那点微薄生活费之外的盈余，林卫东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他甚至开始重新盘算，照这个速度，也许用不了一年半载，就能攒下一笔像样的本金，或许……真的可以去窥探一下百货大楼承包的门槛？
这个念头一旦重新冒头，就再也压抑不住。
他开始有意识地打听百货大楼承包的消息。但这种内部消息，岂是他一个底层个体户能轻易接触到的？问了几个人，都摇头不知，或者说些似是而非的传闻。
这天下午，他收摊早了些，蹬着三轮车路过第一百货大楼。
气派的苏式建筑，明亮的玻璃橱窗，穿着统一制服、神态倨傲的营业员，川流不息的顾客……这一切都与他风吹日晒的流动三轮车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鬼使神差地停下车，锁好，整理了一下衣服，走进了百货大楼。
里面灯火通明，商品琳琅满目，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好闻的香皂和布料混合的味道。他像个走进大观园的刘姥姥，有些拘谨，又有些贪婪地看着这一切。
他尤其关注那些卖小百货、针织品、文具的柜台，仔细观察着商品的品类、价格、摆放方式，以及营业员的工作状态。
很多营业员态度冷淡，对顾客爱答不理，商品摆放杂乱，甚至积了一层薄灰。这与楼外光鲜亮丽形成了巨大反差。
“看来这‘金饭碗’端久了，也硌手啊……”林卫东心里暗自嘀咕。
如果让他来承包，他一定会……
正当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旁边两个穿着蓝色卡其布工作服、像是百货大楼内部职工的中年妇女的对话，飘进了他的耳朵。
“听说了吗？三楼针织部那个老马，好像真想承包他们那个柜台组？”
“真的假的？他哪来的钱？胆子不小啊！”
“谁知道呢，好像找了人合伙吧。不过我看悬，李经理那边卡得死着呢，光是保证金就得这个数！”一个妇女神秘兮兮地伸出两根手指。
“两百？”另一个低声惊呼。
“两千！还得有单位担保！说是怕你把货底子卷跑了！”
“两千？！我的妈呀！抢钱啊！这谁承包得起？还得找担保？怪不得没人敢接……”
“可不是嘛！所以说是瞎折腾……哎，走了走了，上班了……”
两个妇女边说边走远了。
林卫东却如同被钉在了原地，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
两千块保证金！还得有单位担保！
这两个数字，像两座凭空出现的冰山，轰然撞碎了他刚刚重新燃起的、关于百货大楼的所有幻想！
两千块！把他和赵大海两家都卖了也凑不出这个数！还有那该死的单位担保！他一个个体户，哪个单位会给他担保？
原来所谓的“公开承包”，门槛竟然高到了如此离谱的程度！这根本不是为普通个体户准备的机会，而是为那些早有积累、有门路、有背景的人设计的游戏！
一股巨大的失落和无力感瞬间将他淹没。他感觉自己像个傻瓜，竟然还真的做过那样的梦。
他失魂落魄地走出百货大楼，明媚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他看着自己那辆破旧的三轮车，再看看身后气派的大楼，一种巨大的落差感让他胸口发闷。
原来，他拼尽全力，白天黑夜连轴转，所到达的高度，在真正的机遇面前，依旧卑微得可笑。
蹬着三轮车往回走，他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牛队长那意外的“开恩”带来的喜悦，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现实像一盆冷水，彻底浇醒了他。
也许，赵大海说得对，老老实实攒钱，以后租个小门面，才是他这种普通人该走的路。
回到文化宫夜市，天色尚早。他无精打采地把没卖完的货品搬回铁皮柜。
李秀兰已经过来了，正在擦拭柜台。看到他脸色不好，关切地问：“怎么了？今天生意不顺？”
林卫东摇摇头，勉强笑了笑：“没事，有点累。”
他不想把那个残酷的数字告诉妻子，徒增她的烦恼。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褪色中山装、干部模样的瘦削老头，背着手，慢悠悠地踱到了他的铁皮柜前。老头看起来快退休的年纪，眼神却很有神，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挂在厕所旁边、却生意不错的“卫东百货”。
“小伙子，生意不错啊。”老头主动搭话，声音温和。
“还行，混口饭吃，领导您需要点什么？”林卫东打起精神招呼。
老头摆摆手，表示不买东西，目光却落在墙上那幅营业执照上，点了点头：“有照经营，好。比那些打游击的强。”
他又看了看货品的摆放和卫生情况，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弄得挺规整。听说你白天还蹬三轮出去卖货？”
林卫东心里一咯噔，以为又是来找茬的，谨慎地回答：“是……家里困难，想着多挣点……”
“嗯，不怕吃苦，是好事。”老头非但没有责怪，反而点了点头，“现在政策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但富起来，不能光靠胆子大，还得靠脑子活，守规矩。”
老头的话听起来像是随口说的官话，却又似乎意有所指。
林卫东摸不清他的路数，只能含糊应着：“是是是，领导说得对。”
老头又闲聊了几句，问了问哪些货好卖，进货渠道怎么样，像是寻常的拉家常。
最后，他像是无意间想起什么，看着林卫东，忽然问了一句：
“小伙子，脑子这么活，干劲这么足……就没想过往大了干？比如……去百货大楼试试？”
林卫东的心猛地一跳，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容，脱口而出：“领导您别拿我开玩笑了……百货大楼……那门槛，哪是我们这种人能攀得上的……”
“哦？”老头花白的眉毛微微一挑，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门槛？你说说，什么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