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车在坑洼不平的缅北山区公路上疯狂颠簸,引擎嘶吼着,仿佛随时都会散架。车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只有车灯切开的一小片光亮,映照着乱石和灌木的鬼影,迅速向后掠去。
林卫东紧紧抓着车顶的扶手,身体随着车辆的摇晃而摆动。他死死盯着驾驶座上周永泉的侧脸,大脑一片混乱,仿佛刚刚被一枚重磅炸弹直接命中。
周永泉……“算盘”?总参二部?潜伏十二年?
每一个词都像是一把重锤,砸在他原本已经濒临崩溃的认知上。这个在前世今生都给他带来无数麻烦、奸猾似鬼的周老板,这个他一度认为是K先生爪牙、甚至可能害死父亲帮凶的人,竟然是己方潜伏最深的情报人员?
荒谬!这比宋主任的背叛更让他难以接受!
“你……你说什么?”林卫东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不像是自己的声音,“周老板,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周永泉(或者现在应该称呼他为“算盘”?)依旧目视前方,双手稳稳地操控着方向盘,脸上没有了往日那种商人的圆滑和算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风霜的沉静和疲惫。他嘴角那抹复杂的弧度渐渐隐去,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林工,我没开玩笑。我的代号‘算盘’,隶属总参二部特别行动处,十二年前奉命潜伏,主要任务就是调查‘红箭’核心技术流失案,并追踪其背后的跨国犯罪网络,‘先生’和K,都是我的目标。”
他顿了顿,透过后视镜瞥了一眼林卫东震惊到失神的表情,继续道:“我知道你很难相信。我之前的所作所为,确实……很不光彩。接近你父亲,参与技术倒卖,甚至在你回国后多次阻挠、试探你,这些都是任务需要。为了取得K集团的信任,我必须扮演一个唯利是图、有一定价值、但又不够核心的灰色商人。很多时候,我不得不做一些……违背本心的事情。”
林卫东猛地打断他,眼中充满了血丝和质疑:“任务需要?违背本心?那你告诉我!我父亲林国栋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你有没有参与其中?!”这是横在他心头最深的一根刺,也是他对周永泉最大恨意的来源。
周永泉的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紧了一下,他沉默了几秒,声音低沉了下去:“林工,关于你父亲的死,我很抱歉。我当时得到的任务是尽可能接近技术流失的渠道,但K集团的核心非常谨慎。你父亲的出事……很突然。我怀疑过是灭口,但没有任何证据。我唯一能确定的是,我本人没有参与,也无力阻止。这件事,一直是我的遗憾和失败。”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真诚的沉重,不似作伪。但林卫东心中的疑虑并未完全消除。情报人员的世界里,真话假话混杂,演技是基本功。
“那这次呢?”林卫东追问道,“宋主任又是怎么回事?你怎么知道我们在那里?还有,‘刀疤’死了吗?那个救我的战士……”
问题一个接一个地蹦出来,他急需理清这团乱麻。
周永泉深吸一口气,开始解释,语速加快,显然他们也处在危险之中,时间紧迫:
“宋思明的叛变,我们内部早有怀疑,但一直缺乏关键证据。他位高权重,轻易动不得。这次‘巢穴’行动,本身就是一个诱饵,目的之一就是验证他的问题。纪老和我,分属不同系统,但目标一致。我们暗中配合,将计就计。”
“你们小队出发后,真正的‘鹰眼’小组(也就是救你的那支)就一直远程跟踪策应。宋思明以为他掌控了一切,实际上他发出的指令、安排的路线,都在我们的监控之下。你们进入缅北后,我们就失去了实时信号,但大致方向是知道的。”
“至于能精准找到庄园并发动突袭……”周永泉顿了顿,“是因为我。”
“你?”
“对。我‘侥幸’从国内的清洗中逃脱,投奔‘刀疤’,就是为了取得最后的信任,接触到‘掌柜’。‘刀疤’生性多疑,但对能给他带来巨大利益、且走投无路的人,会相对放松警惕。我向他提供了宋思明‘送’来的大礼——也就是你们小队的信息,这成了我最好的投名状。”
林卫东倒吸一口凉气:“所以……是你建议‘刀疤’设下那个伏击圈?也是你……引导了真正的‘鹰眼’小组从内部发动攻击?”
“可以这么说。”周永泉坦然承认,“我知道那个伏击圈的位置。在你们通讯后,我利用庄园内部的混乱,将具体坐标和内部布防图,通过秘密渠道传递给了外面的‘鹰眼’。同时,我在内部制造混乱,配合他们的突袭。那个军火库,就是我指引‘火花’去炸的。”
“那……那个救我的战士……”林卫东想起最后那声剧烈的爆炸,心揪紧了。
周永泉的眼神黯淡了一下:“他代号‘山猫’,是真正的精英。为了掩护你……他很可能牺牲了。‘刀疤’身上的炸药威力很大,近距离……生存希望渺茫。”
车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引擎的轰鸣和轮胎压过石子的声音。一种沉重的负罪感和敬意在林卫东心中弥漫开来。又一个因他而牺牲的战士。
“那‘刀疤’……确认死了吗?”林卫东问出了关键问题。‘刀疤’是连接K和‘掌柜’的重要一环。
“爆炸中心,尸骨无存。大概率是死了。”周永泉肯定地说,“但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刀疤’的死会像捅了马蜂窝,他的手下、以及可能隐藏在暗处的K集团其他人,会发疯一样搜捕我们。这里并不安全。”
越野车在一个岔路口猛地转向,驶入了一条更狭窄、更隐蔽的林间小路,车速丝毫未减。
林卫东消化着这巨大的信息量,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周永泉的解释逻辑上似乎说得通,但他内心深处总有一丝不安。这一切……是不是太顺理成章了?宋主任是叛徒,周永泉是卧底,纪老是正义的一方……非黑即白,像安排好的一场戏。
“我们现在去哪?”林卫东压下疑虑,问出最实际的问题。
“去一个临时的安全屋。”周永泉说道,“我们需要休整,重新规划。‘刀疤’死了,但我们的任务远未结束。‘掌柜’还在,K集团的核心还在。而且,宋思明在国内的清理工作恐怕也不会顺利,我们必须有备用方案。”
他看了一眼林卫东:“更重要的是,林工,你是‘零号档案’的关键。K集团和‘先生’不会放过你。现在,你不仅是任务执行者,更是最重要的‘资产’。”
“资产……”林卫东咀嚼着这个词,感到一阵讽刺。从棋子到资产,他的身份在不断变化,但始终无法完全掌控自己的命运。
“我妻子……”这是他最牵挂的。
“李秀兰同志的安全,现在是纪老亲自负责的最高优先级。”周永泉保证道,“宋思明叛变后,他之前安排的保护力量已经被纪老的人秘密接管并转移到了更安全的地方。这一点,你可以放心。目前,她是安全的。”
听到这话,林卫东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了一丝。这是他黑暗中唯一的光亮。
车辆在密林中穿行了不知多久,天色渐渐泛起鱼肚白。最终,周永泉将车开进一个极其隐蔽的山坳,那里有几间废弃的伐木工人留下的简陋木屋。
两人下车,周永泉警惕地观察了四周,确认安全后,才带着林卫东走进其中一间相对完好的木屋。里面只有简单的木板床、一个破桌子和一些废弃的工具,布满灰尘和蛛网。
周永泉从车上拿下一些压缩食品、水和一个小型急救包。两人简单地处理了一下身上的擦伤和淤青,吃了点东西补充体力。
经过一夜的奔逃和巨大的精神冲击,林卫东疲惫不堪,但他毫无睡意。他坐在木板床上,看着正在窗口警戒的周永泉的背影,终于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
“周……‘算盘’同志。”他用了这个陌生的称呼,“现在,‘掌柜’到底是谁?我们在哪里可以找到他?”
周永泉转过身,靠在窗边,眉头紧锁:“这就是目前最大的难题。‘刀疤’一死,这条明线就断了。‘掌柜’极其谨慎,我只知道他确实存在,是K集团真正的财务和物流大管家,但真实身份和藏身地点,一直是谜。就连‘刀疤’,可能也只是单线联系。”
他走到桌边,用手指蘸了点水,在布满灰尘的桌面上画了一个简单的示意图:“根据我多年调查的碎片信息推测,‘掌柜’很可能不在缅北这片混乱之地,而是在一个更……‘文明’的地方。可能是某个东南亚的金融中心,比如新加坡,或者某个依托大学城、看似与世无争的高档社区。他需要稳定的环境来处理庞大的资金流和复杂的国际物流。”
“那我们岂不是大海捞针?”林卫东感到一阵无力。
“未必。”周永泉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刀疤’虽然死了,但他经营多年的网络还在运转。庄园被端,这么大的事情,‘掌柜’一定会知道,也一定会有所反应。他可能会启动应急程序,转移资产,或者……派人来调查、灭口。”
他看向林卫东:“这就是我们的机会。我们需要主动出击,制造动静,引蛇出洞。”
“怎么引?”林卫东疑惑。
周永泉压低了声音:“你。林工,你就是最好的诱饵。”
“我?”
“没错。‘零号档案’的钥匙,干掉了‘刀疤’的‘英雄’。现在,你在K集团的必杀名单上,优先级恐怕已经排到了最前面。如果我们把你的行踪,‘恰到好处’地泄露出去……”
林卫东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后背升起一股寒意。这是要让他再次置身于极度的危险之中!
“这太冒险了!”林卫东下意识地反对。
“这是目前最快、也可能是唯一的方法。”周永泉的语气不容置疑,“我们没有时间慢慢调查。国内局势不明,宋思明的余党可能还在活动。我们必须抢在他们彻底清除痕迹、或者‘掌柜’完全隐匿之前,抓住尾巴。这是赌博,但值得一试。”
他看着林卫东的眼睛:“当然,这次我们会做好万全的准备。我会动用我最后、最隐秘的几条线。纪老那边也会提供支援。我们需要精心设计一个陷阱,等他们来钻。”
林卫东沉默了。他知道周永泉说得有道理,但这种将自己的命运完全交给别人、再次作为诱饵的感觉,实在糟糕透顶。可他还有选择吗?为了秀兰,为了父亲,为了阿明、山鹰、山猫那些牺牲的人,他必须走下去。
“好。”他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我该怎么做?”
周永泉正要详细说明,突然,他脸色猛地一变,迅速扑到窗口,侧耳倾听,同时用手势示意林卫东噤声。
林卫东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了……汽车引擎声!而且不止一辆!正在由远及近,朝着他们这个方向而来!
周永泉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迅速检查了一下手枪的弹药,低声道:“不对劲!这个地方非常隐蔽,是我多年前发展的一个备用点,几乎没人知道!”
“是追兵?‘刀疤’的手下这么快就找来了?”林卫东也紧张起来。
“不像……”周永泉眼神锐利,“听引擎声,车辆性能很好,不像是地方武装的破车……更可能是……”
他的话没说完,但林卫东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可能是更专业、更强大的敌人!K集团直属的武装?甚至是……宋思明派来的灭口队伍?
引擎声越来越近,已经可以听到轮胎碾过碎石的声音。
周永泉当机立断:“不能待在这里了!木屋目标太大!跟我来,我们进山!”
他一把拉起林卫东,迅速从木屋的后窗翻出,猫着腰,钻进了茂密的热带雨林中。
两人在齐腰深的灌木和藤蔓中艰难穿行,尽量不发出声音。身后的引擎声在木屋附近停了下来,接着是车门开关声、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
“人跑了!刚跑不久!追!”一个冷酷的声音用英语下令。
杂乱的脚步声和犬吠声(他们竟然带了狗!)朝着他们逃离的方向追来!
林卫东和周永泉拼命奔跑,树枝和荆棘划破了他们的衣服和皮肤,但他们顾不上了。死亡的阴影再次笼罩下来。
然而,雨林地形复杂,他们又疲惫不堪,追兵的速度显然更快,声音越来越近。
突然,前方出现了一条湍急的河流,挡住了去路。
后有追兵,前有激流!
绝境!
周永泉看了一眼河水,又看了一眼身后隐约可见的追兵身影,一咬牙:“跳河!顺流而下,或许有一线生机!”
就在这时!
“砰!砰!砰!”
几声清脆的枪响划破雨林的寂静!子弹打在他们身边的树干上,木屑纷飞!
追兵已经发现了他们,并开枪射击!
“快跳!”周永泉猛地推了林卫东一把!
林卫东一个趔趄,跌入冰冷湍急的河水中。巨大的冲击力瞬间将他淹没,他拼命挣扎着浮出水面,看到周永泉也紧跟着跳了下来,但在入水前,他的肩膀爆出一团血花——他被击中了!
“周老板!”林卫东惊呼。
周永泉忍痛浮在水面,喊道:“别管我!往下游游!快!”
两人被湍急的河水裹挟着,迅速向下游冲去。追兵冲到河边,对着河面又是一阵密集的扫射,子弹噗噗地打入水中。
幸运的是,河水湍急,很快就将两人冲出了射程范围。
林卫东拼命划水,试图靠近中弹的周永泉。周永泉的脸色苍白,鲜血染红了他周围的河水,他的动作明显变得迟缓。
“坚持住!”林卫东抓住他的胳膊,带着他一起顺流而下。
不知过了多久,河水流速渐缓,前方出现了一片相对平缓的河滩。林卫东用尽最后力气,将几乎昏迷的周永泉拖上了岸。
两人瘫倒在鹅卵石河滩上,大口喘着粗气,精疲力尽。
林卫东检查周永泉的伤势,子弹击中了他的左肩胛骨下方,伤口还在不断渗血,情况危急。必须尽快止血和救治!
他撕下自己的衣服,试图给周永泉包扎。周永泉意识模糊,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
林卫东俯下身去听。
周永泉用极其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道:“……小心……‘掌柜’……他可能……不是一个人……是……一个……符号……”
话音未落,他头一歪,彻底昏迷过去。
林卫东愣住了。
不是一个人?一个符号?
这是什么意思?!
他还来不及细想,突然,河对岸的树林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有人正在靠近!
林卫东的心瞬间沉了下去,绝望感再次涌上心头。刚出狼窝,又入虎穴?追兵这么快就绕到对岸了?还是……遇到了本地其他的武装力量?
他握紧了从周永泉腰间取下的手枪,警惕地盯着对岸的树林,手指扣在扳机上,准备做最后的搏斗。
树林晃动,几个人影钻了出来……
然而,看清来人的装扮时,林卫东再次愣住了。这些人穿着普通的当地村民衣服,手里拿着的是砍刀和弓箭,并非制式武器。为首的是一个脸上有着刺青、眼神警惕的中年土着。
他们似乎也对河滩上突然出现的两个伤痕累累的外来人感到惊讶和戒备,双方隔着十几米宽的河面,紧张地对峙着。
土着首领打量了林卫东和他身边昏迷的周永泉片刻,用生硬的当地话夹杂着几个英语单词问道:
“你们……是谁?为什么……来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