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发送给江辰后,林晚星将手机调回静音,塞进口袋,仿佛这样就能暂时隔绝可能到来的回应,无论是质疑、反对还是更深的沉默。她抱着那个装着“未名”秘密的牛皮纸袋,快步穿过渐浓的夜色,回到了红坊路17号那扇厚重的铁门后。重新落锁的瞬间,外界的一切似乎再次被隔绝,但某种东西已经不同了——她内心的天平,已然倾斜。
她没有立刻开灯,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听着自己有些过速的心跳慢慢平复。然后,她走到《深空低语03》面前,借着窗外城市反射进来的微弱光晕,凝视着画面上那些悬浮在寂静灰色背景中的银色几何体。它们冰冷,抽象,却仿佛蕴含着某种亟待诉说的宇宙密语。
“未名”……那个被铅笔圈出的“栖息地”……文景平静却笃定的眼神……w那幅充满挣扎力量的旧作照片……
这一切交织在一起,在她心中汇聚成一个清晰的声音:去。必须去。
她打开工作灯,温暖的光线瞬间充盈了整个空间。她将牛皮纸袋里的东西再次拿出来,平铺在工作台上。这一次,她看得更加仔细,试图从那些简洁的文字和图像中,解读出更多关于“未名”和w的真相。
那份艺术家宣言,字里行间透出的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对艺术纯粹性的守护。那种姿态,与顾言之那种将艺术视为可运作、可估价的“项目”的态度,截然相反。手绘的示意图虽然简单,但空间比例和动线设计却显示出一种内行的、充分考虑观展体验的专业素养。
这不像一个陷阱。至少,不像顾言之会设下的那种陷阱。它更……“古老”,更带着一种理想主义的气息,甚至有些不合时宜的悲壮。
她走到电脑前,再次尝试搜索“未名”和“w”,结果依旧寥寥。这种彻底的“隐形”,反而增添了几分可信度。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能够完全避开网络追踪,本身就需要极大的能量和决心。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林晚星的心随之猛地一跳。
她缓缓拿出手机,屏幕亮着,显示有一条新信息来自江辰。
她的指尖有些发凉,迟疑了片刻,才点开。
江辰的回复和他的人一样,简洁到了极致:
「地址。安全评估。」
没有疑问,没有反对,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只是两个并列的词组,像一道需要立刻执行的技术指令。
林晚星看着这短短四个字,心里说不上是松了口气,还是涌起一丝更复杂的失落。他果然……还是这种模式。一切以“安全”为最高优先级。
她将“未名”空间所在的地址——一个位于城市边缘、由旧工厂改造的艺术区内的某个单元号——发给了他。然后补充了一句:
「对方承诺非商业,无媒体,小范围。负责人叫文景,身份不明。」
信息发送成功。她等待着,不知道他会如何“评估”,又会得出怎样的结论。
几分钟后,江辰的回复来了,依旧简短:
「已知。该区域产权复杂,监控覆盖不全。文景,mIt媒体实验室前研究员,三年前离职,行踪成谜。与已知商业机构无关联记录。」
后面附上了一个加密链接。「内部通讯协议。如需联系,使用此通道。」
林晚星看着这条信息,怔住了。他不仅瞬间完成了“安全评估”,甚至连文景的背景都查了出来?mIt媒体实验室……这解释了文景身上那种技术精英与学者混合的气质。而行踪成谜,与商业机构无关联,这似乎又佐证了“未名”的非功利性。
他没有说支持,也没有反对。他只是提供了他所掌握的信息和一个更安全的联络方式,然后将决定权,再次交还给了她。
这种绝对的、建立在信息和逻辑基础上的“支持”,让林晚星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同时也更加清晰地意识到他们之间那道无形的鸿沟——他活在数据和规则的世界里,而她,终究要依靠直觉和勇气去做出选择。
她点开那个加密链接,下载了一个界面极其简洁的通讯应用。这像是拿到了进入他世界某个外围权限的钥匙。
没有再多犹豫,林晚星使用那个加密应用,向文景留下的邮箱发送了确认合作的邮件。邮件内容同样简洁,只表达了愿意在“未名”空间展示《深空低语》系列的意向,并询问下一步的具体安排。
文景的回复来得很快,同样通过加密通道:
「收到。空间已准备就绪。请于本周六下午两点,携带作品抵达。布展可由您全权主导,或有需要,我可提供协助。——文景」
周六,就是两天后。
时间紧迫,但林晚星却感到一种久违的、近乎战栗的兴奋。她不再去思考这是否是另一个漩涡,她只知道,她的作品需要一个出口,而“未名”是目前唯一向她敞开的、看似干净的出口。
她开始着手准备。首先需要将完成的《深空低语》系列作品妥善包装、运输。她联系了陆衍,简单说明了情况。陆衍没有多问,只回复了一句「明白,运输和布展辅助人员明天上午九点到位。」效率高得令人叹服。
然后,她需要为展览本身做准备。没有策展人帮她撰写华丽的阐述,没有公关团队为她设计媒体话术。一切都需要她自己来。她坐回电脑前,开始撰写一段关于《深空低语》的创作自述。不是给藏家看的推销文案,也不是给评论家看的理论阐释,而是她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关于混沌、秩序、算法、宇宙以及那些在寂静中回响的低语。
她写得很慢,字斟句酌,仿佛每个词都承载着作品的重量。当她写完最后一句,窗外天色已蒙蒙亮。
周六下午一点半,一辆经过特殊防震处理的厢式货车,在陆衍安排的两位专业艺术物流人员的操作下,载着《深空低语》系列的五幅核心作品,悄然驶抵那个位于旧工厂区的“未名”空间。林晚星坐着陆衍亲自驾驶的车,跟在后面。
工厂区比想象中还要僻静,巨大的旧厂房像沉默的史前巨兽,匍匐在冬日的阳光下。“未名”空间位于其中一栋厂房的三楼,没有醒目的标识,只有一个不起眼的、钉在斑驳铁门上的金属门牌号。
文景已经在门口等候。他今天换了一身深蓝色的工装,看起来更像一位工程师。看到林晚星和身后的车辆,他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只是熟练地帮忙打开铁门,引导车辆进入货梯。
空间内部和它的外表一样,充满了未经修饰的工业感。高大的空间,裸露的混凝土柱子和顶棚,未经打磨的水泥地面。但采光极好,巨大的拱形窗户将午后的阳光引入,在粗糙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旧工业建筑特有的金属和尘埃的味道。
最让林晚星感到震撼的是,整个空间异常干净、空旷,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墙壁被简单刷白,形成了一个巨大而纯粹的背景。正如文景所说,这里只是一个“容器”。
在那个手绘示意图上被铅笔圈出的区域,光线尤其充沛而柔和。仿佛这个空间,就是为她的《深空低语》量身定做的。
“这里可以吗?”文景问,语气平静。
林晚星环顾四周,感受着这片空寂之中蕴含的、等待被填充的力量。她点了点头,心脏因为激动而微微加速。
“很好。”她说。
工作人员开始小心翼翼地将画作卸下,拆开包装。当《深空低语01》那深邃的、模拟宇宙背景的灰色调和悬浮其上的冰冷银色结构第一次在这个空间里完整呈现时,林晚星屏住了呼吸。
它们属于这里。这片荒芜而真实的“飞地”,与画作内在的、超越个人情感的宇宙观,产生了惊人的共鸣。
布展工作随即开始。没有复杂的灯光设计,没有刻意的空间分割。林晚星完全遵循自己的直觉和作品之间的内在联系,决定每一幅画的位置、高度和间距。文景和陆衍派来的人则沉默而高效地执行着她的指令,如同最专业的舞台工作人员。
在这个过程里,林晚星是绝对的主导。她的每一个决定,都直接塑造着这个即将诞生的、微小的“宇宙”。
当最后一幅画《深空低语05》被稳稳地悬挂在预定位置时,夕阳恰好透过巨大的拱窗,以极低的角度射入,如同一道来自遥远星系的光,恰好掠过《深空低语03》上那些银色几何体的边缘,为它们镀上了一层转瞬即逝的、温暖的金色光晕。
那一刻,整个空间仿佛被注入了灵魂。
林晚星站在空间中央,看着自己的作品在这片“飞地”中呼吸,与光线、与空间、与这片寂静对话。一种前所未有的、纯粹的满足感和宁静,笼罩了她。
无论明天将会迎来怎样的目光,无论这条道路前方还有什么,至少在此刻,她的《深空低语》,找到了它们的栖息之地。
而深空之下的回响,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