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微拂,掠过林间,带来一丝凉意。
白渊忽然意识到,面对这位两次于危急关头出手相救的捉妖师,自己竟连姓名都未曾正式告知。
这于情于理,都显得太过失礼。
他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动作间带着几分懊恼与率真,并未刻意维持那仙尊的疏离仪态。
翟刃寒不明所以,那双异色瞳——左眼沉静如古井,右眼银白似冰霜。静静地转向黎白鸢,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询问。
白渊对他展露一个笑容。
这一笑,仿佛冰河解冻,春晖潋滟,使得他左眼睑下与右唇角那两点朱砂小痣都瞬间鲜活起来,平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昳丽。
他语气真诚,带着些许歉意道:“你接连救我两次,我竟都未曾向你告知姓名,实在不该。”
翟刃寒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旋即移开,望向远处的山峦,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不必在意。巧合而已。”
对他而言,出手或许真的只是基于某种原则或恰好路过,并非为了图报。
白渊却摇了摇头,银发随之微动。
他无奈地笑了笑,紫眸中流转着认真的光芒:“当然不行。江湖……人间向来讲究恩仇必报。你这两次救命之恩,我白……”话到嘴边,他猛地顿住。
“白渊”这个名字,是他灵魂深处的烙印,不可为外人道。
他喉结微动,略显僵硬地转口道,声音比方才低沉了些许:“我黎白鸢,必当铭记,日后若有需要,定当回报。”
翟刃寒只是默默听着,既没有点头,也未发出任何诸如“嗯”之类的回应,仿佛只是听了一阵无关紧要的风声。
就在这时——
“主人——!”
一声带着哭腔、饱含恐惧与惊喜的呼唤自身后山洞方向传来。
是玄珥!他显然是听到了方才翟刃寒落地时那声巨响,不顾一切地冲了出来。
玄珥远远看见黎白鸢安然无恙的身影,那双紫蓝色的异瞳瞬间蒙上了一层水汽。
之前在凡人面前强撑的冷静与傲慢彻底崩塌,眼眶迅速泛红。不管不顾地、带着一阵风扑向了黎白鸢。
白渊刚因玄珥的呼唤回过头,还没看清,就被一个温热的身躯结结实实地,撞了个满怀。
玄珥冲劲不小,白渊被这突如其来的重量撞得身形一晃,向后踉跄了两步才稳住。
他刚想开口安慰,就听见耳边传来细细的、压抑不住的呜咽声,湿热的气息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
白渊准备抬起的手顿了顿,随即化作一声无奈的、带着纵容的叹息。
他抬手,轻轻回抱住怀中微微颤抖的身体,另一只手则抚上玄珥的后脑,指尖穿过对方黑发尾端挑染的几缕雪白,用一种稳定而轻柔的节奏,慢慢安抚着。
“好啦,好啦……”
白渊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像在哄弄受惊的小动物,“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没事了,玄珥。”
玄珥仿佛听不见,只是一个劲地把头更深地埋进黎白鸢的胸膛,双手紧紧攥着他胸前的衣襟,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一松手,眼前的人就会再次消失。
他贪婪地汲取着黎白鸢身上熟悉的、令他安心的白梅香,细碎的呜咽声在黎白鸢有节奏的抚摸下,渐渐平息。
只剩下肩膀还偶尔因余悸而轻轻抽动。
感觉到怀里的动静小了,白渊这才稍稍退开些许,双手温柔地捧起玄珥的脸颊。
指尖轻柔地拭去他眼角的泪痕,以及那长而浓密的睫毛上挂着的细小水珠。
玄珥哭过的眼睛,眼尾晕开了一抹秾丽的淡红,如同染了胭脂。衬着他白皙的皮肤,和那双犹带水光的异色瞳,平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我见犹怜的破碎感。
白渊仔细端详着他这副模样,忍不住轻笑起来,语气带着熟稔的调侃。
“看看,都哭成小花猫了,也不怕给别人看了笑话去?” 他指尖点了点玄珥微红的鼻尖。
玄珥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羞赧,嘟起嘴,顺着黎白鸢的视线,将目光投向一直静立在一旁、仿佛与背景融为一体的翟刃寒。
他眼神里带着未散的湿气,和一丝明显的警惕与探究,幽声问:“他是谁啊?”
白渊下意识地也看向翟刃寒,没成想,恰好撞进了对方望过来的视线里。
那异色双瞳依旧没什么情绪,只是平静地回视。白渊礼貌地对他歪头笑了笑,算是回应玄珥的问题,也算再次致意。
翟刃寒却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重新望向虚空,仿佛刚才的对视只是偶然。
白渊这才低头,对玄珥温声道:“他叫翟刃寒,是一位很厉害的捉妖师。”
说完,他转向翟刃寒,准备介绍玄珥,“这位是玄珥,我家……” 话到嘴边,他卡住了。
在天界,他可以理所当然地说“这是我的灵宠”,但此刻在凡间,面对一个身份不明但显然不凡的捉妖师,直接这么说似乎不妥。
若说是“侍从”或“仆役”,又觉得委屈了玄珥,贬低了他与自己之间的情分。
白渊快速思索了一下,最终选择了一个带着亲昵与维护意味的说法,笑道:“他是我家小孩。”
翟刃寒闻言,终于有了点反应。不像之前那样如同入定,他微微侧首,目光在玄珥的脸上扫过。
又落回黎白鸢那张昳丽绝伦、与玄珥并无多少相似之处的面容上。
他语气平平,听不出是疑问还是陈述:“长得不太像。”
白渊听后反应了两秒,才明白翟刃寒是理解成了血缘关系上的“自家孩子”,刚想开口解释并非亲生,只是……
“什么?!”
玄珥却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从黎白鸢怀里跳出来,对着翟刃寒怒目而视,连那点刚哭过的可怜劲儿都被气愤取代了。
“你胡说什么?!我和主人长得最像了好吗!”
在天界时,谁不夸他玄珥是长得最像自家仙尊的小猫仙!这怪人什么眼神!
翟刃寒却压根没打算回应玄珥的炸毛。
他甚至没再看玄珥一眼,只是微微抬了抬斗笠的帽檐,露出那双更完整的异色瞳,目光淡漠地投向远处的天际。
任由玄珥在他旁边气得跳脚,仿佛对方所有的愤怒都打在了空处,目标直接“无法选中”。
这时,那些寻找孩子的家长们也互相搀扶着,从山洞里跟踉跄跄地走了出来。
他们个个眼眶通红,脸上写满了绝望与沮丧,之前的希望之火似乎已被洞内的诡异和寻而不得的现实彻底浇灭。
白渊见状,立刻收敛了与玄珥互动时的柔和,快步走上前,紫眸中带着关切,声音也沉了下来。
“如何?孩子们……还是没找到吗?”
二韦妈抬起头,脸上已满是泪痕,她痛苦地摇着头,用手死死捂住嘴,才能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没有…哪里都找了…虽然、虽然不想往那方面想…但我还是担心…二韦他、他是不是已经……”
她说不下去了,巨大的恐惧和悲伤攫住了她。
其他家长也同样面露惨淡,有人低声啜泣,有人茫然四顾,气氛沉重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看着他们绝望的神情,白渊的心也不由自主地紧紧揪起,下意识地抬手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他太能理解那种陷入未知黑暗的恐惧了。记忆深处,幼时曾被绑架的经历,如同沉睡的凶兽被瞬间唤醒——
那种被剥夺自由、置身于无法理解的恶意之中、对死亡最原始的畏惧,如同冰冷腥咸的潮水,从记忆的深渊汹涌而出,瞬间淹没了他。
他仿佛能感受到那时绳索勒进皮肤的痛楚,黑暗中粗重的呼吸,以及几乎要掠夺他最后一丝呼吸的绝望……
白渊的脸色微微发白,呼吸也窒了一瞬。
“主人?”
玄珥立刻敏锐地察觉到他的不适,连忙上前一步扶住他的手臂,蹙紧眉头,紫蓝色的眼眸里满是担忧,“你没事吧?”
白渊闭了闭眼,强行将那翻涌的糟糕记忆压了下去,再睁开时,眼底已恢复清明,只是唇色还有些浅。
他对着玄珥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没事。”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旁观的翟刃寒,迈步走到,情绪几乎崩溃的二韦妈面前。
他身形高大,即使不言不语,也自带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气场。
翟刃寒沉声开口,声音依旧是那股万年不变的冷调,却奇异地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稳定感:“请跟我说一些细节。孩子失踪时的情况。”
二韦妈抬起泪眼,看向面前这个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怪人”。
斗笠、面罩、仅露出的那双一黑一白、带着疤痕的眼睛……
怎么看都透着一股骇人的诡异。
然而,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沉静、冰冷、如同出鞘利剑般的气息,又莫名符合她想象中“江湖高人”的形象。
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将孩子丢失前后的细节,以及镇上的相关传言,尽可能详细地讲述了一遍。
翟刃寒安静地听着,异色瞳专注地看着二韦妈,偶尔目光会扫过其他家长,似乎在捕捉每一个细微的信息。
直到二韦妈说完,用充满希冀又害怕失望的眼神望着他时,他才中肯地给出了判断:
“孩子们,目前不会有事。”
这话像是一根救命稻草,让所有家长精神一振。
二韦妈急切地追问,眉头因希望与不确定而紧紧皱着:“真、真的吗?您说‘目前’……是什么意思?”
翟刃寒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他的声音依旧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却又确凿无疑的事实。
话语间却带着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深意:
“‘蚀尸娘娘’的诞辰,要到了。”
他微微停顿,似乎在斟酌用词:
“届时的祭典,需要准备‘新鲜’的孩童尸体,用以献祭。”
翟刃寒语调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说需要准备三牲祭礼一般平常。
“以此,来安抚亡魂,保佑其……平安归乡。”
话音刚落,所有家长面面相觑,脸上血色尽褪。
一个中年男子声音发颤,带着极度的困惑与恐惧,哆哆嗦嗦地问:“什、什么意思?祭典?献祭?这……这跟我们的孩子有什么关系?”
翟刃寒并未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将目光投向小镇更深处的方向,那里暮色渐起,云层低垂。
他的声音平淡依旧,却像带着某种不祥的谶语:
“中原鬼节,快到了。”
“那些在世间迷失、不得安息的亡魂,会循着特定的‘指引’,找到它们的‘归途’。”
翟刃寒微微侧头,异色瞳在渐暗的天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泽。
“返回故土。”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留下一片死寂的、被更深重恐惧攫住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