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师傅，您有话就直说。”林旬看着钱师傅的眼睛，没有躲闪。
昏黄的路灯把老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棵在风中摇曳的老树。
他脸上的皱纹里，藏着几十年工厂生涯的风霜，也藏着这片土地上最朴素的生存智慧。
“干大事，就得罪人。”钱师傅的声音很低，像一台保养不善的旧车床，启动时齿轮发出的第一声摩擦，“尤其是在咱们滨海这地界，水深着呢，王八多。”
赵富贵在一旁听着，大气不敢喘，两只手下意识地揣进口袋里，紧张地搓着，感觉后背有点发凉。
钱师傅从口袋里摸出一包被压得皱巴巴的“大前门”，用粗糙的手指磕出一根递给林旬，自己也叼上一根，从另一个口袋摸出火柴，“刺啦”一声划亮。
橘红色的火光映亮了他深陷的眼窝。
他猛吸一口，呛人的烟雾在清冷的空气里弥漫开，带着一股子廉价烟草特有的辛辣味。
“你修好瓦尔特那次，厂里就有人不高兴了。”钱师傅吐出一口长长的烟，“觉得你一个毛头小子，抢了他们的风头，打了他们的脸，本来能报废换新的事，让你给搅黄了，断了人家的财路。”
“是刘全胜？”林旬的脑子里立刻跳出这个名字。
“不止他一个”钱师傅摇了摇头，烟头的火星明灭不定，“三机厂是个小江湖，车间主任、采购科、后勤处，盘根错节，都是亲戚连着亲戚，朋友套着朋友。”
“你以为你走了就没事了？你现在在外面搞得这么大，眼红的人更多。你今天从我这拿走的东西，要是传出去，我这把老骨头倒是无所谓，反正快退休了，就怕有人拿这个当把柄，给你下绊子，说你勾结厂里的人偷盗国家资产。”
林旬沉默了。
他知道钱师傅说的是实话。
自己一路走来，满脑子都是图纸、数据、技术方案，像一头只顾着埋头拉车的牛，却忽略了这背后复杂的人情世故和潜藏的沟壑。
“我明白，钱师傅。我会小心的。”
“小心？”钱师傅冷笑一声，笑声里带着几分沧桑和不屑，“光小心有屁用，你得比他们更狠，更快。”
“你得跑得让他们连你的车尾灯都看不见，爬得让他们够都够不着，等到他们只能仰着头看你的时候，那些闲言碎语、小动作，就都成了放屁。”
老人的话，粗糙，却像刚刚淬火的钢，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硬气。
“还有”钱师傅掐灭了只抽了一半的烟头，扔在地上用鞋底狠狠碾了碾，仿佛在碾碎什么无形的东西。
“别太信人，尤其是那些穿得干干净净，说话客客气气，一口一个‘人才’叫着你的人，咱们这种人，手里有技术，就是他们的工具。”
“用得顺手的时候，你是宝，用不着了，或者挡着他们的路了，你就是块废铁，说扔就扔。”
说完，他摆摆手，不再多言，转身走进了工厂更深的阴影里，佝偻的背影很快就消失不见，仿佛融入了这片他生活了一辈子的钢铁丛林。
林旬看着他消失的方向，站了很久，手里的那根“大前门”一直没有点燃。
“小旬，咱们……回去吧？这地方……瘆得慌。”赵富贵小声催促，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回去！”林旬猛地回神，拉开车门，“全速！”
他将那根未点燃的香烟小心地放回口袋，仿佛装起了一份沉重的嘱托。
破旧的吉普车发出一声压抑的咆哮，载着那颗沉重的“心脏”和钱师傅更沉重的忠告，像一头负伤的野兽，决绝地冲进了深沉的夜色。
当吉普车刺眼的车灯划破红旗厂三号车间的黑暗时，所有人都被惊动了。
车间里死气沉沉，工人们三三两两地瘫坐在冰冷的铁料上，抽着闷烟，一口接一口，谁也不说话。
那台半完工的钢铁巨兽，在昏暗的灯光下像一具巨大的骨架，沉默地嘲讽着所有人的无能为力。
“是林总回来了！”眼尖的刘强喊了一声。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到了车间门口。
车门打开，林旬和赵富贵一左一右，吃力地从后座抬下一个用麻袋包裹的沉重物事。
“砰！”
那东西被放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地面都仿佛震了一下。
麻袋解开，一颗涂满厚重黄油、在灯光下散发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巨大轴承，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那浓郁的机油味，在这一刻，比任何香水都好闻。
整个车间的空气，凝固了足足三秒钟。
“我的娘……这……这是……”孙志瞪圆了眼睛，结结巴巴，伸手想摸又怕把手弄脏，那副又想又怕的样子，显得有些滑稽。
旁边的张师傅眼尖的认了出来，咂了咂把嘴有些不可思议说道“小荀你这是去老钱那弄的？这抠老头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
而王大锤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几乎是扑了上去，嘴里喊着：“别动！都别动！”
他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一样，先是吹了吹白手套上的灰，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戴上。
他拿出随身携带的卡尺，蹲下身，屏住呼吸，一丝不苟地开始测量内径、外径、厚度。
他的手很稳，像焊在上面一样，但微微颤抖的指尖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激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所有人都死死盯着王大锤和他的卡尺。
“怎么样啊老王？你倒是说句话啊！”孙志急得抓耳挠腮。
王大锤缓缓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发出骇人的光彩，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
“丝毫不差！完美！”
“活了！”
“活了——！！”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整个车间瞬间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压抑了几个小时的绝望和沮丧，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尽数释放。
工人们互相拥抱着，又蹦又跳，捶打着对方的后背，像一群赢了世界杯的孩子。
“还愣着干什么！”林旬的声音压过了所有的嘈杂，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王大锤，张涛，带人清理轴承座，准备吊装！孙志，检查所有电路，确保万无一失！其他人，把现场清出来！天亮之前，我要听到这家伙的响声！”
“是！”
一声令下，所有人立刻从狂喜中回过神来，像瞬间上了满发条的机器，各就各位，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绝望之后的希望，是效率最高的催化剂。
没有人喊累，没有人抱怨。
车间里，切割机再度喷出耀眼的火花，大铁锤的敲击声叮当作响，各种指令和粗着嗓门的回应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首激昂、混乱却又充满生命力的工业交响曲。
陈浩站在新买的386电脑前，屏幕的绿光映在他年轻的脸上。
上面是他根据老总工笔记和现有材料，连夜跑出来的全新搅拌模型数据，他看着眼前热火朝天的景象，耳边却回响着林旬在路上对他说的话。
他走到林旬身边，低声问：“林哥，我们是不是……太快了？钱师傅的话……”
林旬没有回头，目光像钉子一样，紧紧盯着那颗巨大的轴承正在被铁链缓缓吊起。
“快？”他反问，“我们的对手，是开着桑塔纳2000，住着大房子，背后有整个省城资本支持的远大集团。我们不快，就是等死。”
他终于转过头，看着眼神里还有些迷茫的陈浩，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个世界，不会等你慢慢长大，你爹的悲剧，不就是因为他跑得还不够快，站得还不够高，所以才会被人轻易地踩在脚下，连一声呐喊都发不出来吗？”
陈浩的身体剧烈地一震，像是被电流击中。
林旬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很重：“把你的脑子用在数据上，让它变成我们最锋利的刀，至于路上的石头，我来一脚一脚地踢开。”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
经过一夜的浴血奋战，那颗来自过去的钢铁心脏，被完美地植入了“八卦炉二代”的躯体之中。
一个由废旧钢板、卡车后桥、风扇电机和苏联老轴承拼凑而成的钢铁巨兽，静静地矗立在车间中央。
它丑陋，粗糙，焊缝狰狞得像蜈蚣的疤痕。
但它散发出的那种蛮横、原始的力量感，却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心潮澎湃。
所有的工作都停了下来，车间里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总……总闸……”孙志的手放在墙上那个巨大的黑色电闸上，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抖。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几十双眼睛，全都死死地盯着那台钢铁怪物。
林旬看了一眼身旁的王大锤。
王大锤布满油污的脸上，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又看了一眼另一边的总工程师张涛。
张涛推了推眼镜，也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林旬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疲惫但充满期待的脸庞。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传遍了车间的每一个角落。
“合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