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富贵的声音发颤,像是被惊雷劈过,耳边依旧嗡嗡作响。
“北京……机械局……专家组……明天一早……”
他断断续续地重复着这几个词,脸上的狂喜和不安交织,表情极其古怪。
刚刚还因为神泵复活而沸腾的车间,像是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安静下来,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卡在每个人的喉咙里,变成了沉重的呼吸声。
钱。
一百万的投资,那是他们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天文数字。
名。
修复德国神泵,让所有老师傅们挺直了腰杆,找回了失落多年的尊严。
可现在,这两样东西,似乎引来了他们根本无法抗拒的力量。
“北京来的专家组?还是机械局的?”侯建设粗壮的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小林,这……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张师傅的脸色也变得凝重,他抽了口烟,吐出的烟雾都带着一股愁绪:“自古民不与官斗。咱们这……是不是风头出得太大了?”
年轻的工人们不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他们只觉得兴奋。
“北京来的专家?那不是说明咱们的技术得到国家认可了?”
“就是!林总牛逼!咱们蓝图公司要全国出名了!”
陈浩站在人群中,没有说话。
他看着那台平稳运转的水泵,又看了看站在风暴中心的林旬,心里那股因为神泵复活而燃起的狂热崇拜,被一股冷水浇得冷静下来,他想起了父亲的笔记,想起了那个神秘的符号,他隐约觉得,事情远比“出名”要复杂得多。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汇聚到了林旬身上。
他依旧站在神泵旁边,一只手还搭在微微震动的泵壳上,感受着那股新生的、平稳而有力的脉动,他的脸上没有喜悦,也没有惊慌,平静得像是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他收回手,环视了一圈众人脸上各异的神情。
恐慌,担忧,兴奋,迷茫……
“慌什么”
林旬开口了,声音不大,却瞬间镇住了场面,砸进每个人的心里。
“赵哥,你先别自己吓自己,电话里说的是‘学习交流’,不是‘审查调查’,一词之差,天壤之别。”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侯建设和张师傅,“侯工,张师傅,咱们做的事情,是修复设备,是技术攻关,我们没有偷,没有抢,没有做一件违法乱纪的事,来的就算是天王老子,我们腰杆也是直的。”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些兴奋的年轻人身上,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但你们也要记住,这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从现在开始,每个人,管好自己的嘴,在专家组离开之前,今天车间里发生的所有事,一个字都不许对外说。”
一番话,软硬兼施,瞬间稳住了骚动的军心。
赵富贵喘了口粗气,抹了把额头的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林总,你说得对。可……可他们毕竟是北京来的,万一……万一他们看上了咱们的技术,要我们‘上交’怎么办?”
这才是所有人最担心的问题。
这台“声波应力消除仪”,是蓝图公司真正的命根子,是林旬手中最锋利的剑。
林旬看着赵富贵,摇了摇头:“赵哥,你的格局,还是小了。”
他走到那台凝聚了所有人心血的、外形奇特的设备前,轻轻抚摸着上面还带着余温的金属框架。
“这台设备,和它代表的技术,对我们来说,是剑,但对某些人来说,是烫手的山芋。”林旬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洞悉一切的冷静,“他们看不懂,摸不透,更不敢轻易下结论。所以,他们不会‘抢’,只会‘看’。”
“这是一次考试”林旬一字一句地说道,“考过了,我们蓝图公司,就不再是滨海市一个不起眼的小建筑公司,而是能跟国营大厂、甚至跟德国KSp公司平起平坐的技术单位,我们的‘蓝图’,才算真正有了根基。”
他的话,像是在漆黑的夜里,点亮了一座灯塔。
所有人的眼神,都变了。
原来,这不是危机,而是一场更大的机遇!
“林总,你说吧,我们怎么干!”侯建设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眼里的担忧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昂扬的斗志。
“对!听林总的!”工人们齐声应和。
林旬点了点头,开始下达指令。
“侯工,张师傅,你们带人,把神泵再拆解一次,把所有修复过的部件,和我们自己制造的‘声波应力消除仪’,擦拭干净,摆放整齐,我们要让专家们看到我们修复的每一个细节。”
“王大锤师傅!”
“在!”王大锤上前一步,身板挺得笔直。
“你负责把‘声波应力消除仪’重新检查一遍,确保每一个部件都处于最佳状态,这台机器,你是总工。”
王大锤的眼睛瞬间亮了,重重地点了点头:“是!”
“陈浩!”
“林总。”
“你把所有的电路图,设计原理图,都整理出来,明天,由你来做技术讲解。”
“我?”陈浩一愣,有些不敢相信。
“对,就是你”林旬看着他,“你是这台设备‘大脑’的创造者,没人比你更合适。”
陈浩的胸口一阵发热,用力地点了点头。
“赵哥,你负责后勤,准备好茶水,招待好专家组,记住,不卑不亢。”
“好!”
……
与此同时,滨海市另一头,一建公司的办公室里。
李建国正端着一杯滚烫的茶,听着周文海的汇报。
“……李总,我亲眼看到的,那台泵真的动了,声音比新泵还好听,厂里那些老家伙跟疯了一样,把林旬当神仙一样供着。”周文海的语气里充满了嫉妒和不甘。
李建国吹了吹茶叶沫子,脸上没什么表情。
“动了,又怎么样?”他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茶,“他林旬能修好一台泵,还能变出项目来吗?红旗厂那个烂摊子,够他喝一壶的。”
他放下茶杯,眼神里闪过一丝阴狠。
他恨林旬,不仅仅是因为商业竞争,更是因为林旬那种人,让他想起了自己最不堪的过去。
那是十几年前,他还是个从农村出来,在城里蹬着三轮车卖菜的小贩,有一次,他拉着一车最新鲜的黄瓜,想卖给市里最大的国营棉纺厂食堂。
食堂的采购科长,一个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文化人”,看都没看他的菜,就嫌弃地挥挥手,让他滚蛋。
“我们这是国营大厂,吃的都是国家调拨的,你这乱七八糟的东西,弄脏了我们的地。”
他记得那个科长鄙夷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堆垃圾。
那天,他把一整车黄瓜都倒进了河里,他对着河水发誓,这辈子,他一定要做人上人,一定要有钱,有权,要让所有看不起他的人,都跪在他面前。
后来,他靠着胆子大,脑子活,倒腾钢材,包小工程,一步步爬了起,。他成了“李总”,他有了桑塔纳,有了大哥大,有了他曾经梦寐以求的一切。
他最享受的,就是用钱和关系,去碾压那些曾经他仰望的“技术员”、“工程师”。
他以为自己已经把过去踩在了脚下。
直到林旬的出现。
林旬的眼神,林旬那种对技术的自信,那种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态度,像一根针,狠狠地扎进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旧伤疤。
凭什么?一个浑身机油味的小技术员,凭什么这么狂?
就在这时,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
李建国不耐烦地拿起电话:“喂?”
电话那头,是他安插在工商所的小舅子王科长,声音激动得发抖,几乎是在嘶吼:“姐夫!姐夫!天大的好消息!北京来的专家组里,有咱们的人!是刘专家亲自带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