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务车抵达清源县人民医院时,已近中午。
还没开进大院,远远就看到了医院门口黑压压的人群和刺眼的白底黑字横幅——“无良医院 还我儿子性命!”“草菅人命 天理难容!”花圈摆了一地,哭嚎声、吵闹声混杂在一起,隔着车窗都能感受到那股悲愤和混乱的气息。
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在维持秩序,但显然效果有限。
“阵势不小。”王鑫看着窗外,咂了咂嘴。
陈明眉头紧锁:“家属情绪很激动啊。”
刘倩则注意到医院门口里面,一些医护人员进出都小心翼翼,脸上带着紧张和疲惫。
林杰面色平静,对司机说:“从侧门进,直接去行政楼。”
车子绕到侧门,早有县卫健委的一个副主任和县医院的院长、书记等一干人在焦急等候。
看到省医的车到了,如同看到了救星,立刻围了上来。
“是省医的林主任吧?辛苦了辛苦了!我是县卫健委副主任刘明。”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抢先握住林杰的手,用力摇晃着,脸上堆满了苦笑,“哎呀,可把你们盼来了!这事闹的……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了!”
清源县人民医院的院长姓胡,是个五十多岁、头发稀疏的男人,此刻也是一脸愁容,握着林杰的手连连叹气:“林主任,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们这小地方,遇到这种事,真是……真是焦头烂额啊!”
林杰和他们简单寒暄了几句,没有过多客套,直接切入主题:“胡院长,刘主任,情况我们在路上大致了解了。现在方便的话,我们想先看看病人所有的病历资料,包括术前检查、手术记录、麻醉记录、术后护理记录,以及……死亡讨论记录。”
“方便!方便!都准备好了,在会议室!”胡院长连忙引路。
一行人来到医院小会议室。长条桌上果然堆放着厚厚的病历夹。林杰没有耽搁,立刻分配任务:“王鑫,你看手术记录和麻醉部分;陈明,重点看术后生命体征和抢救记录;刘倩,核查所有化验单和用药;苏琳,你看护理记录和医嘱执行情况。我看整体。”
“是!”几人应声,立刻拿起病历,埋头看了起来。
县医院的胡院长、马书记以及几个相关科室主任都陪在一旁,神色紧张,大气不敢出。
会议室里只剩下翻动纸张的沙沙声。
林杰看得很快,但极其仔细。患者的基本情况:男性,32岁,因“转移性右下腹痛6小时”入院,诊断急性阑尾炎,血常规提示感染,当晚行急诊腹腔镜阑尾切除术。
手术记录显示手术顺利,耗时不到一小时。
术后安返病房。
问题出在术后大约四小时。
患者突然出现烦躁、呼吸困难、血压下降,继而心跳骤停,经抢救无效死亡。
从病历文字描述上看,似乎是一个突如其来的、迅猛的术后并发症。
但林杰的眉头却慢慢皱了起来。他注意到几个细节:术前心电图显示窦性心律,大致正常,但有一个不起眼的备注:“电轴右偏”。术前血常规白细胞升高,中性粒比例高,符合急性感染,但d-二聚体这项指标……他没有在术前化验单里找到。
“术前没有查d-二聚体?”林杰抬头,看向县医院的外科主任。
外科主任愣了一下,有些尴尬:“这个……急诊手术,又是阑尾炎,一般常规没查这个……”
林杰没说什么,继续往下看。抢救记录里,提到了患者曾出现一过性的血氧饱和度急剧下降。
“王鑫,麻醉记录里,术中氧合情况怎么样?”林杰问。
王鑫指着麻醉单:“术中一直平稳,氧饱和度维持在98%以上。”
陈明也发现了疑点:“林主任,你看术后两小时的生命体征,血压、心率都还算稳定,就是呼吸频率稍微快一点。但到了三小时四十分,突然就出现呼吸急促、血压垮了。”
刘倩拿着化验单过来:“死亡后的血气分析显示严重酸中毒和低氧血症。但术前的血气……没查。”
苏琳也抬头发言:“护理记录显示,术后病人主诉过胸闷、后背有点痛,但值班护士认为是术后正常反应,只记录了一次,没有特别处理。”
线索一点点汇聚。
一个年轻的、接受了一个相对简单手术的病人,在术后短短几小时内迅速死亡。
术前检查存在遗漏d-二聚体、血气分析,术后出现了不典型的症状如胸闷、背痛未被充分重视,病情恶化极其迅速……
林杰心里渐渐浮现出一个可怕的推测。
这很可能不是手术操作失误导致的感染、出血或吻合口漏等常见并发症。
他合上病历,看向胡院长和刘主任,语气平静但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胡院长,我们需要和当时参与手术和术后管理的医护人员谈一谈,包括主刀医生、麻醉医生、还有当晚的值班护士。另外,家属那边,我们也需要接触,了解他们掌握的情况和诉求。”
胡院长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林主任,医护人员谈话没问题,我马上安排。只是家属那边……情绪非常激动,我们之前沟通过好几次,根本谈不拢,他们一口咬定是手术做坏了,要求巨额赔偿,严惩当事医生。现在去谈,恐怕……”
“理解他们的心情。”林杰站起身,“但真相需要双方的信息拼图。我们省医专家组在这里,至少表明了上级医院和卫生部门重视的态度。麻烦你们安排一下,找一个相对安静的房间,我们和家属代表见一面。注意,是‘见面’,不是‘谈判’,我们主要是倾听和了解情况。”
他的镇定和有条不紊的安排,让慌乱的县医院领导稍微找到了主心骨。胡院长连忙吩咐下去。
很快,在主刀医生和麻醉医生到来之前,两位家属代表被请进了一间小办公室。
一位是死者的父亲,头发花白,眼睛红肿,另一位是死者的舅舅,身材高大,面色阴沉。
一进门,死者父亲就激动起来,指着林杰等人:“你们是省里来的?你们要给我们做主啊!我儿子好好的一个人,就是割个阑尾,怎么就没了?!一定是他们医院害死的!庸医!赔我儿子命来!”
苏琳上前一步,语气温和安慰道:“大叔,您先别激动,请坐。我们是省人民医院派来的专家组,这位是我们的林杰主任。我们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彻底查清您儿子去世的原因。请您相信,我们会秉公处理。”
“秉公?怎么秉公?他们都是一伙的!”死者舅舅冷哼一声,双手抱胸,态度强硬。
林杰没有因为对方的态度而动气,他看着死者父亲,目光坦诚:“老人家,失去亲人的痛苦,我们无法感同身受,但能理解。请您相信,任何一个医生,都不希望看到病人死在手术台上。我们现在需要做的,是抛开情绪,一起把事情弄清楚。您能把您了解到的情况,特别是您儿子手术后回到病房,到出事那段时间,他有没有说过什么,或者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详细告诉我们吗?任何细节都可能很重要。”
他的语气沉稳,带着一种专业的可信度,让激动的老人稍微平复了一些。
老人抹着眼泪,断断续续地回忆起来:“我儿子……回到病房后,就说累,想睡觉……后来,后来他说胸口有点闷,后背也疼……我们叫了护士,护士说是正常的,麻药过了……哪知道……哪知道后来就……”
胸口闷、后背痛!
这和护理记录上那个被忽略的主诉对上了!
林杰与王鑫、陈明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这个症状,太不典型了,但结合病情的迅猛发展,指向性非常强。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敲响,县医院的外科主任领着两个人走了进来,一个是三十多岁的主刀医生李医生,脸色苍白,眼神躲闪;另一个是四十多岁的麻醉科孙主任,表情同样沉重。
真正的技术层面的交锋,即将开始。
而林杰明显感觉到,县医院这些人之间,似乎也弥漫着一种微妙而紧张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