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像被打碎的金箔,从酒馆破旧的窗棂里漏进来,在地板上拼出斑驳的图案。天宇握着酒杯的手指还僵在半空,酒液顺着杯壁往下淌,滴在磨得发亮的木桌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记。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陆展博颤抖的肩膀,像穿过了七年的浓雾——
正对上门口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那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工装夹克,袖口磨出了毛边,怀里紧紧抱着个半旧的帆布包,包角露出半截画筒,风吹过的时候,能看到里面卷着的图纸边角在轻轻晃动。阳光刚好落在他额前的碎发上,映出几缕刺眼的白——是这几年跑工地晒出来的,还是熬夜晚添的?天宇的喉咙突然像被什么堵住,连呼吸都忘了。
是关谷。
他怎么会在这里?
七年前那个暴雨夜,他们三个挤在漏雨的画室里,关谷蹲在地上给机械鸟的齿轮涂防锈漆,鼻尖蹭得全是银灰色的漆点;天宇趴在桌上改电路设计,笔尖戳穿了三张草稿纸;陆展博抱着台老式电脑,嘴里念念有词地算着承重数据。当时关谷突然拍着桌子喊“有了”,手里举着块磨得锃亮的铜片——后来成了机械鸟胸前的核心零件,能反射七种光的那种。
可第二天一早,画室空了。关谷的画具箱不见了,他常穿的那双沾着油漆的帆布鞋也没了踪影,只有墙角堆着的半罐没用完的银漆,还在散发着刺鼻的气味。天宇当时疯了一样翻遍了整座城,甚至跑到港口等了三天三夜,直到最后一班船鸣着笛消失在雾里,才蹲在码头哭得像个傻子。
“关……关谷?”天宇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门口的人猛地一震,帆布包“啪嗒”掉在地上,画筒滚出来,图纸散落一地——全是机械鸟的设计图,有的标着“翅膀联动改良版”,有的写着“语音控制模块草图”,最上面那张,赫然是三人当年在画室拍的合照:关谷举着刚焊好的金属骨架,天宇捧着缠满电线的控制面板,陆展博趴在后面的电脑上比耶,背景里的窗户还漏着雨,却笑得一脸灿烂。
关谷像被施了定身咒,死死盯着那张照片,嘴唇哆嗦着,半天没说出一个字。他的手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掏出个用锡纸层层包裹的东西,颤抖着剥开——是半块锈迹斑斑的铜片,边缘刻着个歪歪扭扭的“谷”字。
“这是……”陆展博突然叫出声,指着铜片上的刻痕,“这是你当年丢的那块核心零件!你说要刻上我们三个人的名字,结果刻到一半就……”
关谷猛地抬起头,眼眶红得像要滴血,他冲过来一把抓住天宇的胳膊,又像是怕捏碎了什么似的立刻松开,转身去捡散落的图纸,手指抖得连张纸都捏不住。“我没走……”他突然吼出来,声音里全是哭腔,“我去学精密焊接了!你说机械鸟的关节总松动,我就去工厂当学徒,跟老师傅学了三年冷焊!你说语音识别总出错,我就报了编程班,啃了五年代码!”
他抓起一张图纸塞给天宇,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公式,边角全是演算的痕迹。“你看!这个算法能让识别率提高三成!还有这个——”他又翻出一张,上面画着对开的翅膀,“加了液压杆,再也不会卡住了!”
天宇的眼泪“唰”地掉了下来,砸在图纸上,晕开一小片墨迹。他突然想起关谷当年总说“细节决定成败”,说这话时,他正蹲在地上,用放大镜看齿轮的咬合度,阳光照在他认真的侧脸,睫毛投下小小的影子。
“那你为什么不回……”天宇的话没说完,就被关谷打断。
“我怕!”关谷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怕你们早就做出来了,早就不需要我了……我看到展博的论文了,机械鸟原型机试飞成功那天,我在实验室门口蹲了一夜,没敢进去。”他指着陆展博怀里的服务器,“刚才在外面听到你的声音,我还以为是幻觉……”
陆展博突然“哇”地一声哭出来,把服务器往桌上一放,扑过去抱住关谷的脖子:“你个笨蛋!我们留了三个控制按钮的位置!就等你回来设计中间那个!”他拽着关谷的手往屏幕上按,“你看!这里!特意空着的!”
屏幕上的机械鸟正扇动翅膀,胸口果然有个空白的圆形按钮,旁边标着“待填充”。
天宇抹了把脸,突然笑了,眼泪却流得更凶。他捡起地上的合照,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举到三人中间。阳光透过照片上的雨痕,在他们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就像七年前那个漏雨的画室里,雨滴透过窗户,在他们身上画下的印记。
关谷的手指抚过照片上自己的脸,突然从帆布包里掏出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三个银光闪闪的金属徽章,上面刻着展翅的机械鸟,鸟肚子上分别刻着“宇”“谷”“博”。
“我打了三个月……”他把徽章往两人手里塞,“本来想等彻底做好了再给你们……”
陆展博一把抢过徽章别在胸口,又抓过天宇的手,把刻着“宇”字的徽章按上去,动作急得差点戳到肉。天宇笑着按住他的手,自己把徽章别好,然后拿起刻着“谷”字的那个,踮起脚别在关谷胸前——就像当年,关谷总踮脚给他别刚做好的零件一样。
三人突然都不说话了,只是看着彼此胸前的徽章,又看看地上散落的图纸,再看看那张泛黄的合照。酒馆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外的风吹过梧桐叶的沙沙声,还有服务器里机械鸟发出的模拟鸣叫,清脆得像七年前他们没说完的笑。
阳光渐渐爬高,刚好落在三人交叠的手上——天宇的手还沾着酒渍,关谷的手带着焊锡的薄茧,陆展博的手因为长期敲代码,指关节有些发红。三只手紧紧握在一起,把那张合照夹在中间,像要把七年的空白都握进掌心。
这一刻,仿佛时间突然打了个结——过去和现在在酒馆的晨光里拧成一股绳,那些没说的话、没做完的事、没实现的约定,都在三只交握的手心里,慢慢舒展开来,变成了最鲜活的模样。
酒保悄悄往后退了两步,拿起抹布擦着远处的桌子,没敢惊动这一幕。他见过太多醉醺醺的告别,却第一次见这样的重逢——像三棵被风雨吹断的树苗,在第七年的春天,终于又在同一个地方,长出了交错的根。